66 出殡
這天是出殡日。
葬禮舉行的地方是在鄉下姥姥的老家。她自己在老家早就沒有房和地了,是楊繁借的姥姥一個堂弟的屋子,封季萌聽楊繁叫那老頭叔公。借了他家的堂屋做靈堂,用他家的壩子辦喪事,吊唁和超度到今天是第五天,今早封季萌看楊繁給了那老頭一千塊“喜錢”。
壩子上擺了十來張桌子,時間還早,客人還沒來,只有兩張桌子上擺了煙茶和瓜子,招待那些幫忙幹活的人。
餘剛坐在其中一張桌子上,嗑着瓜子喝着茶,眼睛左看看右瞧瞧,最後無聊地落在了在他旁邊記筆記的封季萌身上。
“你不是請假了,還在寫作業?”
封季萌的心思其實也不太在侯文給他錄的上課視頻上,開了倍速,有一耳朵沒一耳朵的聽着,老師的廢話都快進了,沒聽明白的又退回來。
“不是作業,是這幾天的課程,同學幫忙錄的。”
“咋啊,被刺激到啦,也要學徐眼鏡考清華?”
不得不說,這話在這時候還真挺刺激封季萌的。特別是那個“徐眼鏡”就在他跟前晃來晃去,幫楊繁聯系這處理那,現在也正跟楊繁在壩子邊上頭湊頭地低聲商量着什麽,商量好了,兩人又默契地分工幹活了。
封季萌雖然請了這麽幾天假,但他什麽忙都沒有幫上,只能呆在楊繁身邊,既不會安慰人,又不會幹活,有時候還擋手擋腳,讓楊繁分心來照顧他。
姥姥是第二天早上送回鄉下的,餘剛下午也跟着來了。但他跟封季萌一樣沒用,什麽忙也幫不上,唯一能強點的是,他是個沒皮沒臉的自來熟,在啥環境裏都能讓自個呆得舒服。
楊繁的叔公年紀大了,有些力不從心,楊繁自己很多事情也弄不清楚,完全不知道如何下手。直到第三天徐又臨趕回來,才幫忙理清了主次,有條不紊地指揮幹活的人,準備出殡這天需要的一切。連叔公都說多虧了小徐幫忙,老太太才能好好送出去。
“沒,就随便看看。”封季萌看着視頻記下一個知識點,想想好像不太對,又倒回去從頭開始看。
“那誰啊,嚎得跟什麽似的?”餘剛瞥見靈堂裏對着棺材頭嚎啕不止、以頭搶地的幾個人,無聊地翻白眼。
封季萌也瞥了一眼:“黑衣那是楊繁的姨,灰衣那個是舅媽,男的是舅舅。”
“姥姥親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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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楊繁大姨和大舅在老太太運回來的頭天來看了一趟就走了,昨晚又來了,帶上兩大家人,昨晚一來就在棺材邊大哭不止。頭天幫忙的人多,大家看到了都去安慰。封季萌全程在旁邊冷眼旁觀,這種表演讓他覺得有點倒胃口。
“我呸!”餘剛吐着瓜子皮,惡毒道,“老太太醫院躺了大半月鬼影子沒見着一個,我還以為姥姥兒孫輩兒都死光了,後人就剩楊繁一個了呢。人都死了,這些人還真有臉來啊。”
“姥姥去世那天楊哥給他們打電話了,沒有人來。”
早上那次下病危就聽着楊繁打了電話,姥姥送進太平間後,楊繁又給他們打了電話。
餘剛哼了兩聲,嘲諷道:“肯定是怕出醫藥費不敢來呗。”
“就是楊繁這人懶得跟他們計較,要是我的話,把他們挨個告一遍,這些年的贍養費都得讓他們掏。”
說曹操,曹操到。楊繁從餘剛身後過來,一伸手把裝小吃的口袋一拎,餘剛伸手掏了個空。
他轉頭:“誰啊……咋?吃你兩顆瓜子還不讓啊?”
楊繁灰頭土臉的,這段時間他一直沒有睡好,疲憊全在臉上,沒心思跟餘剛嘴炮。
“幫個忙,送花圈的車找不到地方走錯了,你去引個路。”
餘剛還想說點什麽,但看楊繁的臉色,也只是“哦”了一聲,拿上楊繁給他的車鑰匙就走了。
封季萌将就桌上的紙杯給楊繁倒了杯水。
“哥,你喝點水,嘴巴都幹起皮了。”
楊繁接過水一口氣喝了。
“有沒有什麽要我做的?”
“沒什麽要你做的。”楊繁坐下來歇口氣,又順手在桌子上拿了支煙點上,指了指靈堂的樓上,“要不你去二樓看書吧,樓下鬧。”
“沒事,不影響我。”
“那随你吧。”楊繁幾口抽完煙,徐又臨有事找他,又走了。
封季萌看着楊繁的身影,都顧不上發酸,只覺得很心疼,甚至有點慶幸,還好有徐又臨來幫他一把,不然他就太辛苦了。
封季萌把耳機的聲音調大了點,埋頭心無旁骛做起了筆記。
也許是多年養成的習慣,只要封季萌想,無論什麽時候,處于什麽場景,他都能随時把自己的世界關起來,對外界毫不關心,外界也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影響。以前是聽歌,現在是學習,或者聽着歌學習。
等他把昨天課都捋了一遍,再擡起頭來時,吊唁的人已經很多了。
朝着靈堂的壩子上跪了一地人,道士在前面念經,跪着的人裏爆發出一陣陣嚎哭聲,周圍站着的人在此情此景的影響下,也有人抹起了眼淚。楊繁跪着人群後面,他個子太高,哪怕垂着脖子也顯得鶴立雞群。
一串鑰匙扔在桌面上,餘剛回來了。他猛灌了兩口水,罵道:“累死老娘了,那車花圈差點就送到隔壁縣去了。”
“啊……跪着的是楊繁啊,他哭了沒,哭了沒?”餘剛問。
“不知道,看不見。”
“那我過去看一眼。”
心有靈犀似的,話剛落音,楊繁扭頭瞪了餘剛一眼,同時跪的時間有點長了,楊繁動了動腿。
他沒有哭。
念經終于念完了,跪着的紛紛站起來,送老太太出殡。在前面捧靈位的是楊繁大舅的兒子,那是姥姥的親孫子,從傳統的親緣關系上來說,離得更近一點,楊繁只是外孫。
他大姨、大舅兩家人走在前頭,端着靈位,揚着招魂幡,跟着是老太太的棺木,楊繁跟在棺材後面,挨着他的是馮文慧跟她兒子。馮文慧一直抹着眼睛,低聲啜泣,楊繁抱着她的肩膀,給她擦眼淚,安慰她。
封季萌跟在楊繁後面,木然地往前走。
快到中午了,太陽逐漸升溫,空氣裏也變得暖融融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有些冒汗,封季萌覺得悶。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是在開闊的野外,剛剛路過的那片竹林還在風裏沙沙作響,可他仍然覺得悶,像是耳鼻都一起泡在浴缸裏,喘不上氣來。
那些或遠或近的哭泣聲都像是和他隔了一層膜,鑽到他耳朵裏有種鈍感,像一個個的木槌,敲得他有些頭疼。封季萌覺得傷心,不光是姥姥馬上就要變成一個土包,也因為楊繁失去了一個對他極重要的人。他明明很傷心,卻也無法像別人那樣哭出來。
楊繁也沒有哭,是跟他同樣的原因嗎?封季萌知道哭出來就好了,像在自己奶奶的葬禮上那樣。可是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哭過了,他知道自己在沒有察覺到的時間裏,已經喪失了哭泣的能力。但從姥姥去世他就一直陪在楊繁身邊,楊繁也自始至終都沒有哭過。
也許他比自己要堅強樂觀。
送殡的隊伍沿着鄉間小路拉成了長長的風筝一樣的線,把一個靈魂放歸天國。
楊繁把他姥爺的墓取出來了,重新修了一座豪氣的合葬墓,這也是老太太的願望。埋在生長的地方,魂歸故裏也是。
鏟上最後一抔泥土,老太太終于入土為安了。吊喪的筵席已經開始,送殡的人陸續往回走。封季萌也跟着人群往回走了一段路,回過頭去,他看見楊繁還站在新墳旁,塌着肩膀垂着手,久久沒有挪步。
徐又臨站在他身後,雙手揣在兜裏。他穿了一件黑色的中長風衣,敞着衣襟,被風吹得衣袂翻飛。
餘剛走了兩步,發現封季萌沒跟上來,又倒回去拉他的胳膊,并順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站在小土坡上的兩個人。
“走,快回去了,餓死我了。”
封季萌順着餘剛的力轉回頭,跟着他往回走。
走了兩步,餘剛突然問:“你是不是特讨厭徐又臨?”
封季萌搖了搖頭,但餘剛沒看見,他只好說:“沒有,我不讨厭他。”
餘剛回頭看了封季萌一眼,有點詫異,又重複問:“你不讨厭他?”
“嗯,不讨厭。”
“我跟你說,我就特讨厭他,老是端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還不是撬人牆角的東西。關鍵是,你還覺得這沒什麽不對,就你活該,誰讓你喜歡的人也被他看上了,誰讓你比不過人家。”
“奶奶的,撬了老娘的人又沒和他走到最後,還讓這麽好的男人傷透了心,看破紅塵,J8都石化了。現在又想去把人追回來,還有臉找我幫忙,哼,你說這孫子氣人不氣人。”
封季萌突然有點羨慕餘剛的豁達,符合地點了個頭。他再回頭看時,楊繁和徐又臨也已經一前一後往回走了。
他以為姥姥入土了,一切就都會告一段落。楊繁可能會需要點時間來消化這麽重大的變故,但他都會陪着他。
但事情卻并不像封季萌想象的這樣,當天晚上,等所有來吃飯、幫忙和吊唁的外人都離開後,在楊繁叔公家裏,爆發了一場封季萌從沒見過的家庭大戰,主要圍繞着怎麽分老太太的遺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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