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敲門聲響起來,封季萌睜開眼,困倦地說了一聲進來,說完他把被子拉上來遮住臉,只露出兩只眼睛。

楊繁擰門進來,看起來精神還不錯,頭發濕漉漉的剛洗過,胡子也刮幹淨了,腰間系着圍裙。

他垂下眼睛看封季萌:“起床,吃早飯了。”

封季萌目光在楊繁臉上轉,看起來是已經恢複正常了。他松了口氣,決定原諒他昨晚失智的行為,繼而感到一絲羞赧,大半張臉埋在被子下面“唔”了一聲。

“快點,你上學快遲到了。”楊繁邊說邊往外走,走到門口突然又轉過身,臉上有點難堪,“我昨晚……斷片了,應該沒幹壞事兒吧?”

“……沒有,就是吐很厲害。”

封季萌還把臉藏在被子裏,他明顯看到楊繁緊繃的神情松弛下來,該是真的什麽都記不得了。這樣也挺好,楊繁應該不想自己那樣失态的樣子被人看到,但封季萌心裏難免隐隐有點失落。

“我到店裏,他們讓我把鑰匙給你送過來。”封季萌又解釋了一句。

“嗯,”楊繁不好意思笑笑:“真是丢臉啊,喝成那個樣子,還讓你看到了。”

“沒什麽。”

“昨晚謝了。”他說完拉上門先出去了。

走到門外,楊繁才松了好大一口氣。他已經好多年沒有這麽醉死過去的經歷了,醒來除了腦仁跳着痛,記憶裏也有一大塊空白。

至親至愛的去世有點像突然被捅了一刀,受傷的當時心驚肉跳,只顧着手忙腳亂止血和去醫院,反而對疼痛的感受十分遲鈍。只有等塵埃落定,一切安靜下來,那新鮮的傷口才會從隐隐作痛發作到無法承受。

知道親人的離開并非她真正離開的那一刻,而是從更多細碎的痕跡中去感受,比如更加空曠和安靜的屋子,比如那個空空的坐墊陷下去的舊沙發,比如蒙上一層灰的電視遙控器……楊繁細細地感受着,也默默忍受着。直到前天夜裏,對面那扇門上的鈴铛細碎地響了兩聲,楊繁條件反射揉着眼睛從床上爬起來,摸黑走到對面房間的門口。

“姥,上廁所嗎?別急,我來扶着你。”

楊繁把手往前一伸,卻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抓到。他下意識打開燈,小花蹲在姥姥的床上,對他“喵”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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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死亡”這兩個字突然拔地而起,像洶湧的潮水一樣向他撲過來,姥姥永遠離開了他的事實,終于在這孤獨的夜裏給了他最沉重的一擊。

當痛苦來得過于猛烈以至無法承受時,人就會選擇逃避。楊繁用酒精逃避,他開始猛罐啤酒,但無論如何都喝不醉,又把歷年來餘剛給他送來的各種洋酒白酒喝了一通,什麽時候喝醉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也不知道這麽回的房間。只知道早上從自己的床上醒過來時,一切都糟糕透了。

楊繁按着跳痛的太陽穴,趿着拖鞋徑直去冰箱裏又拿了一罐啤酒,在扣開罐子時,他瞥見沙發上熟悉的書包,繼而發現茶幾上的煙頭和空酒瓶都不見了。楊繁把啤酒放回了冰箱,轉身去了衛生間,洗完澡,刮了胡子,又吃了顆止痛藥後,去了廚房。

--

封季萌洗漱完,對着衛生間的鏡子拉開T恤的衣領,肩頸連接的地方還有一圈清晰的青紫牙印,印在他過分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有些觸目驚心。他又仔細檢查了脖子上其他地方,好像沒有什麽明顯的痕跡了。他把運動服外套的拉鏈拉滿,豎起的衣領完全擋住了脖子。一會兒還得去買創口貼,不然下午沒辦法練球了。

“還沒好嗎?餃子都泡發了。”楊繁在門外催促。

“好了。”

封季萌徑直走到桌邊,埋頭開始吃餃子。

楊繁已經吃完了,坐在飯桌對面給他剝了個白水雞蛋丢碗裏,又削起了蘋果,一邊啃蘋果一邊說封季萌:“明明是碗絕對美味的酸湯餃子,就怪你磨磨蹭蹭,現在不好吃了吧。”

“好吃的。”

封季萌大口吃着,他早就餓極了。昨晚就沒吃飯,侍弄完楊繁嘔吐洗漱,再把他拖到床上,聽他哼哼唧唧好一陣,等他真正睡着後,封季萌終于有口氣吃點東西,打開冰箱,卻發現裏面除了啤酒罐空空如也。最後他在茶幾下面找到兩塊快過期的蛋糕将就了一晚。

封季萌快速吃完,看了眼時間,已經不早了。他抄起書包,對在廚房的楊繁說:“哥,我走了。”

“等等,”楊繁擦着手走出來,把飯桌上削好的蘋果給封季萌,又拿了一盒牛奶塞他包裏,抓起茶幾上的車鑰匙,“我送你。”

“不用。”

“還有二十分鐘,你想遲到?”

“我跑快點。”

地圖上的距離是三公裏,但抄人家小區裏的近道只有一公裏多點,封季萌跑快點完全來得及。

“才吃飽了跑步對胃不好,走吧。”

封季萌坐在車上,邊小口地咬着蘋果慢慢咀嚼,邊看駕駛座上開車的楊繁。

他悠閑地一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條手臂搭在車窗,心情挺愉快的樣子,完全看不出來他昨晚那樣崩潰過。

“這麽好看嗎,看這麽久?”楊繁扭頭沖封季萌痞痞地一笑。

“什麽?”問完他就知道楊繁指的什麽,封季萌馬上移開了眼睛,繼而意識到楊繁故意逗他,包括那戲谑的笑容,封季萌耳廓紅了。

他沒話找話:“5月4、5號的排球比賽,你有空來看嗎?”

“你們能打贏麽?能打贏我就來,不能就算了,我可不想看我教出來的人被人摁着揍。”

蘋果啃完,封季萌又叼着吸管喝牛奶。

“應該能吧,練習賽我們拿了第二,那天簡航和侯文都感冒了沒上場。”

“那行。”楊繁看了封季萌好幾眼,又問,“我來看你打球,會影響你發揮麽?”

“嗯?”

“比如會讓你緊張之類的。”

封季萌詫異地看着楊繁:“不會啊,為什麽會緊張。”

“嗯,那挺好。”

楊繁突然發現這小子的心理素質有點異于常人。從他那麽爛的演唱技巧敢在KTV當衆清唱,在ICU門口能寫得進作業,老太太葬禮上還能聽得進視頻課,楊繁就發現封季萌有一種異于常人的氣質,那是一種超然的神态,好像天塌下來,他也能不慌不忙坦然面對。當然也可能是某些方面過于遲鈍。

但他的這種冷靜和坦然給了楊繁一種莫名其妙的心理力量,焦躁不安的時候,看到他在身邊,那些毛躁的情緒就能一下子撫平很多。封季萌就像是一汪冷清幽靜的泉水,仿佛能夠吞噬掉這俗世間所有的嘈雜和喧嚣。

車子到了學校門口,封季萌趕忙操起書包開門下車,楊繁卻在他反手關門的時候叫住了他。

“封季萌,晚上有空嗎?”

“今天有訓練。”

“我是說訓練結束後。”

“那沒事了。”

楊繁再次開口前,突然頓了頓。這個短暫的停頓讓封季萌有點莫名其妙,他偏了偏頭,似乎用眼神在詢問怎麽了。

“我們晚上一起吃個飯,等你訓練完我來接你。”

“不用,我來店裏找你就行了。”

“說來接你就來接你,老是這不用那不用的,一點都不可愛哦。”

“……???”

“快進去,要遲到了。”楊繁傾身過來,揉了一把封季萌的腦袋,順手拉上車門,揚長而去。

封季萌還有點懵,感覺今天的楊繁不太一樣,但他還沒琢磨出來個所以然,預備鈴聲響起來,他拔腿往教室奔去。

晚上他訓練完出去,楊繁的車已經停在學校後門了。封季萌假裝陪張家瑞等車,等把他送走,才偷偷跑過來上了楊繁的車。

楊繁發動油門,問封季萌:“你不是早看見我車了,幹嘛磨蹭這麽久?”

“讓張家瑞先走。”

“怕他看見?”

封季萌點了點頭,主要是怕張家瑞起他哄,要解釋這那的,就很麻煩。

楊繁心裏有點不快,他在猜封季萌以後會不會不敢跟人承認自己的取向。但很快又覺得自己有點過了, 他還是個學生,這要求太難為人。

“他看到也沒什麽吧,他知道我們關系不錯。”

“他知道我是gay。”

楊繁驚得差點踩了腳剎車。

“他還知道我喜歡你。”

楊繁真踩了一腳剎車,車子一抖,封季萌下意識地扭頭看向他,但楊繁很快調整好情緒,繼續往前開。

封季萌絲毫沒注意到自己剛又對楊繁說了喜歡,還在繼續張家瑞的話題:“他說他不會告訴別人。但我想他告訴別人也沒什麽,我不是很在意這個。”

“不怕別人說你閑話?”

“愛說不說吧。反正也有人說我閑話。”

楊繁想了想,似乎确實是這樣,封季萌明明挺自閉,但意外在洪中很出名。

“不怕家長知道?”

“怕麻煩,他們實在要知道了也沒辦法。”

楊繁發現自己白擔心了一場,不過按照封季萌的性格,這種回答也應該在意料之中。

“張家瑞知道後是什麽反應?”

“有點吃驚,問題特別多,對我喜歡的人不是他很介意。”

“哈哈哈,”楊繁笑起來,“有個這種不着調的朋友還挺好的。”

“嗯。”

兩人聊了一會兒張家瑞,車子很快到了洪城濕地公園。天已經黑了,公園裏也空蕩蕩的,帶着水腥味兒的潤濕的風吹在臉上,世界格外靜谧。

封季萌沒想到吃飯的地方在濕地公園,他以為是和店裏的員工們一起去撸串,楊繁卻把他徑直帶去了他們第一次線下見面的書店。

書店已經關門了,但楊繁掏出鑰匙把門打開,進去開了燈。

封季萌環視一圈,也沒見着飯。

“這兒不是吃飯的地方吧?”

楊繁把鑰匙放在吧臺上:“你過來。”

封季萌跟着他繞過吧臺,那裏有一處暗門,推開門裏面是個小廚房。

楊繁洗了手,打開電磁爐,已經熬煮好的蘑菇奶油濃湯,在加熱的過程中,香味兒很快散了出來。楊繁又新起一個平底鍋,從冰箱裏拿了兩塊新鮮牛排,問封季萌:“你吃幾分熟?”

“我都行。”

“那就和我一樣七分。”

楊繁卷起袖子熟練地煎牛排,剁剁剁切着各種配菜。等蘑菇濃湯熱好後,他又新燒了一鍋水準備煮意面。

“要我幫忙嗎?”

“會剝蝦嗎?”

“應該會吧。”

楊繁往裏站了點,給封季萌留出位置,把一包鮮蝦給他,又給了他一雙一次性手套:“戴上剝,別把手紮破了。”

“哦。”

小廚房實在擁擠,兩個高個子在裏面磕手碰腳的,時不時就挨在了一起,別有一種親密溫馨之感。

半個小時,吃的做好了,楊繁還裝模作樣擺了個盤。他舉着兩個大托盤,直接托到了書店後面的小院,把托盤放在那張鐵藝藤桌上。小院子裏燈光暗淡,楊繁從書店裏特意又拿出來一盞落地燈。

涼風徐徐,食物的香氣在鼻端散開。封季萌打了幾小時球,早就餓壞了,對着好吃的就大快朵頤起來,無論是這靜美的環境,還是楊繁精心的準備,他全都沒有注意到。

楊繁看着眼前的人狼吞虎咽、一副眼裏只有肉容不下其他的模樣,有點啞然失笑。口口聲聲說喜歡他,臨到頭了,卻只顧着吃的。

楊繁沒急着吃,而是點了一根煙,一邊慢悠悠抽煙,一邊撐着頭看封季萌吃東西。他很喜歡看封季萌吃東西,一口一口吃得很香又有條理,會把盤子裏的東西都吃幹淨,讓人很有食欲,也讓楊繁想到自己的十七八歲,那充滿活力埋頭猛吃的時候。

“夠吃嗎?”

楊繁叼着煙,端起盤子把牛肉撥了一半給封季萌。

“我差不多。”吃完了一盤意面和大半塊牛排,饑餓的感覺被驅散後,封季萌才慢下來,把粗條的牛排分成更小的塊,叉進嘴裏慢慢嚼。

“你怎麽不吃?你給我了,你夠嗎?”

“夠了,我剛在店裏吃了他們買的炸雞。”

“哦。”封季萌也不客氣,又埋頭吃起來。

楊繁突然覺得有這麽個人一直陪自己吃飯也會挺好的,過日子不就是一日三餐,如果每頓飯都能吃得舒心愉快,那日子肯定也會過得不錯的。

吃完了飯,封季萌摸着自己凸起來的小肚子。肚皮舒坦了,他突然有點難為情:“我是不是吃得有點太多了啊?”

“差不多吧,我在你這年紀也這麽能吃。”

“哦。”

楊繁把碗筷收進去:“走,我送你回家。”

“我現在不太想回去。”

這會兒他終于注意到這個地方的幽靜和美好,夜風拂過時,水裏的蘆葦葉子摩擦出沙沙聲,偶爾有一兩只蟋蟀和青蛙鳴叫。他也才注意到是和楊繁單獨待在一起,夜風、蘆葦、蟲鳴……靜谧裏平添了一絲浪漫,這好像是情人的幽會。

裹着水汽的風突然變得甜絲絲的。

為了有理由和楊繁呆更久一點,封季萌拿出了作業,他打算在這兒把作業寫完。

楊繁對他不合理的提議沒說什麽,從書店裏找了一本書,在封季萌旁邊翹着腿兒看了起來。

兩個人安靜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時間也在他們中間安靜流逝,落地臺燈明黃的燈光好似給夜晚點上了一點溫暖。但夜晚深了,一陣風穿過遼闊的水面吹來,封季萌還是下意識搓了搓胳膊,很快,一件帶着體溫和淡淡煙草味兒的外套搭在他肩上。

封季萌擡起眼睛看楊繁,楊繁對着他的卷子支了支下巴:“我不冷,你寫你的。”

封季萌埋頭寫了幾個字,突然擡起頭對楊繁說:“哥,我知道姥姥走了你很難過,你以後難過了跟我說吧……我不太會安慰人,但是我會聽你說的。”

楊繁看了他一會兒,眼裏閃爍着封季萌看不懂得情緒,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說得太過了,像餘剛說的,沒有顧及到一個成年男人的面子。

楊繁看他的目光變得柔軟了,手放在封季萌頭頂,繼而滑到他側臉,輕輕捏着他的耳垂。

“好,我會跟你說的。”

封季萌癢得縮了下脖子,躲開了楊繁的手,臉上立馬有點發燙。

再次埋首在作業紙間時,他想,要是時間永遠停留在現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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