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玉碎)
天色漸晚,空中又飄起了雪絮。院門邊長着一棵高大的楊柳,新稚萃倚着屋檐下的門柱,靜靜地望着那枯枝飛舞。小家奴送來的哺食已在屋內涼了多時,新稚萃還一口未動。
他兒時來過将軍府,也就是當時的莊侯府,但次數不多,都跟着父親來的,所以對這裏并不熟悉。倒是召夏,三天兩頭地往他家府上跑,什麽犄角旮旯都鑽遍了,趕都趕不走。按照府邸結構和召夏的性子,他被關着的這個地方,應該是最深的小院子,前面只能通過召夏的寝屋出入。
平日裏會進入這個院子的,除了召夏,只有四個人。一個是來伺候的小家奴,一個是從小跟着召夏長大的侍從季修,還有兩個是召夏的親衛——宮黍和慶恢。
宮黍和慶恢是召夏的門客,武藝相當高強,他們的職責很明顯,就是防範新稚萃逃脫。
才被關起來的前兩年,新稚萃明着暗着要逃,召夏不知從哪兒找來一種藤蔓,捆了新稚萃的一只腳,讓他能活動,卻走不出這間屋子,屋子外還輪流守了個親衛。這還不夠,他的飯食裏還摻了一種慢性毒藥,必須七日服一次解藥,才不至于內髒像翻江倒海般地痛。既不能上天入地,又不知那是何種毒藥何種解藥,新稚萃自然是沒有辦法逃了。
再說那藤蔓,尤為奇特,只要打上了結,就怎麽也弄不斷。不管新稚萃是用火燒還是用銅鐵器物磨,那藤蔓絲毫不損,反而越纏越緊,仿佛那藤蔓的莖是活物,受到的刺激越多,越能夠自行糾纏着融合生長。
後來新稚萃真的不逃了,也自知自己是斷翅的鳥兒,逃不出去,召夏才用一種北境才有的植物汁液,浸了那藤蔓三天三夜,解除了新稚萃的桎梏,還得意道:“這是宮裏的友人悄悄教我的法子,厲害吧!”
什麽狗屁友人,估計又是一些江湖巫師的下三濫招數。
新稚萃故作老實地活了下來。滅族之仇,留着命才能報。
``
當院門被推開的時候,新稚萃出走的神思才被這動靜鬧了回來。枯黃的楊柳枝挂滿了霜雪,言明了新稚萃不知在這倚了多久。
一擡頭,寒星冷月。
“啊,你在等我嗎!”推門而入的召夏顯得很興奮,新稚萃甚至覺得召夏的情緒破壞了這景致。
新稚萃也不是在等他,而是一不留神待久了。他淡淡地瞄了召夏一眼,轉身進屋了。
召夏連忙跑了幾步跟上,進屋後,見桌案上還擱着哺食,問:“新稚萃,你還沒吃飯嗎?”再用手碰了下青瓷碗,涼的,飯菜也沒一絲熱氣。
“哈哈,你連吃飯都要等我!”召夏笑得頭頂和肩膀的碎雪都往下落,“是不是沐浴也要等我,睡覺也要等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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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然自幼便不拘小節,但好歹坐在了将軍的位置上,平日裏還算沉穩,只有在新稚萃面前才口無遮攔。新稚萃見他面頰紅潤,身上還散發着胭脂香和花酒氣,便知他又去了女闾,嘲諷道:“堂堂召國将軍,總去那種尋歡作樂的場所。”
“将軍也是人!你不讓我尋歡作樂,還不讓我找別人尋歡作樂?”召夏走路都飄着一陣香,這香繞到門後,門後有一個連接到院外的銅鈴,他拉了三下,很快,小家奴就進來了。
小家奴是個啞巴,低頭拱手。
召夏指了指桌案:“都涼了,把這些拿去熱熱,晚點兒再送來。”
小家奴當然懂将軍的話是什麽意思,他不可能真的熱了飯菜就送過來,最快也得等将軍離開後。
至于這期間将軍要做什麽,他心知肚明。
召夏身上的香很濃,除了胭脂酒氣,還有一種春馨香。新稚萃識得這種獨特的香味,畢竟召夏帶進屋多次了,這次同樣被熏得直皺眉。
“你又去找那姑娘了?”新稚萃并不認識那姑娘,但能肯定召夏去女闾,多數時候都找的這香的主人。
“嘿,紫雲姐姐那麽溫柔體貼,哪像你,恨不得殺了我。而且——”召夏從袖口裏摸出一個小瓶子,用食指和中指夾着瓶頸晃蕩,“好東西,我喂你吃。”
絕對不是什麽好東西。
“紫雲姐姐給我的,她說,客官吃了這個,都欲仙欲死呢。”召夏擰開蓋子,往手心倒了一粒圓滾滾的紅色藥丸,狡黠地眨眨眼,“吃了這個,說不定,就能忘掉一切煩心事了。”
呵,煩心事。最大的煩心事就堵在眼前,新稚萃卻殺不了他。
新稚萃非常清楚,召夏雖然表面上看起來破綻百出,但絕不是毫無防備。何況他被關了這麽多年,論實戰,身手已大不如從前。
他不想任召夏胡鬧,召夏鼓起緋紅的腮幫子,硬要把藥丸塞他嘴裏,他退了幾步往後躲,瞥見了召夏那邪邪的笑,心道不好。召夏貼着他壓上來,環臂抱緊他的腰,再一個旋轉,倆人倒在了床上。
小藥瓶脫了手,骨碌碌地在地上滾出了聲。
召夏把頭往新稚萃脖子上蹭,笑着問:“我香嗎?”
熏死人了。
新稚萃眉頭蹙得更緊。
“你又有一陣子要見不到我了,開心吧?我明日要出使月廬。”召夏說,“召國商旅密集,各國暗探混跡其中,你口中的風月場所,是再好不過的情報集散地了。待哪日太平了,我領你去認識認識裏頭的姑娘,你會喜歡的。”
“你憑什麽說我喜歡?”
“找個和我完全相反的不就好了,至少你不會讨厭。”召夏手不安分地撩新稚萃的下裳,“王上老憂心我的婚事,要是他知道我把你藏起來了,你說,我們倆是不是都得死?”
将軍府的家奴不多,召夏住的院落也只允許那個啞巴小家奴和親衛進出。門客也不住在府裏,召夏另有一處宅子安置他們。只要召夏在,新稚萃的處境就算安全。
“應該還不止我倆死,得被滅族呢。”召夏繼續說。
滅族。
新稚萃的記憶開始燒,燒回了那滲人的死牢。
“萬幸的是,我家也只剩我一人了,滅族也不可怕。”
溫熱的大腿觸碰到帶着寒意的手,新稚萃被冰得哆嗦了一下。
“說話嘛。”
召夏的另一只手還握着藥丸,他又往新稚萃嘴裏塞:“不說話算了,不說話就做。”
換做往常,新稚萃會想召夏是不是被人家姑娘趕出來了,于是找自己來瀉火,但此刻心裏的憤恨之火被刺激得“轟”地燒旺了。他抿緊嘴唇,用一只手臂頂開召夏的胸膛,膝蓋也蜷起來往上頂,向旁邊一掄,就把召夏摔開了。
召夏的酒意本來就淺,這一摔,就徹底摔散了。他立刻翻身壓回來,雙手按着新稚萃的頭,湊上去親那兩片薄嘴唇。他鮮少親吻新稚萃的嘴唇,因為每次都會被咬出血,咬狠了的時候,次日早朝還會被取笑,丢人得很。
這回也是,還沒開始吸吮,新稚萃就一口咬破了他的唇。他吃痛退縮,新稚萃趁機一腳踹翻了他。召夏捂着肚子爬起來,眼珠子紅了,估計是氣的,跳過去扯新稚萃的衣裳:“那麽多人想爬我的床!都能從門口排到北邊大漠去了!就你!只有你!踹我!逆臣賊子活該滅族!”
他也是有驕傲的,位尊祿厚,功勳卓著,身邊從不缺愛慕他的人,連召王都對他禮數周到,偏偏他低三下四讨好遷就的人,就是沒有心。
新稚萃本就恨,聽到“滅族”更恨,召夏的父親本就是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人之一,父親死了兒還債,天經地義,他也抓扯着召夏的衣服扭打在一起。
在戰場上和敵人近身肉搏過的二人,真打起來是招招見血,新稚萃用手擋,召夏就瘋狗般撕咬了上去,新稚萃掙不開,在召夏的腰腹部亂踢亂抓,好像抓松了什麽系帶,有一串東西飛了出去,“啪”地打在了沉重的獸形青銅燭臺上。
再一串清脆而又雜亂的碎響,倆人的攻擊都停下了。
一套由彩色絲繩串起來的鳳鳥玉璜組配,斷開了,數十個小玉佩散了一地。
召夏不咬了,爬到碎玉邊上,最大的一塊玉璜也斷掉了。
新稚萃從小就見召夏佩戴着這套雜佩,這是他母親的遺物。
召夏跪着愣了一會兒,然後伸手去拾。指尖剛碰到碎玉,又像被刺了一般縮回來。
指尖上有血,新稚萃的。
嘴裏也是血,他和新稚萃的。
為什麽要這麽蠢地打架。
他笑自己無可救藥。
他在袍子上擦了擦手上的血跡,再趴地上去挨着撿起來。
小玉佩撒得太開,數量又多,他用上衣兜着,一邊撿一邊數。
新稚萃也幫他撿,想拿塊幹淨的布給包起來,但又沒有。待撿完了,一起擱他兜着的上衣裏,遲疑地問:“我這裏十二枚,沒有……少吧?”
這話實在多餘又可恨,可是召夏恨不起來,搖頭道:“沒有。”
“召夏……”
“不打緊,斷了就收起來,我有好多新的可以換。”召夏低頭看着那堆玉,笑了笑,“這表明呀,母親幫我擋災了。”
“……擋災?”
召夏提着衣兜晃了晃,發出零碎的碰撞聲:“要不然,我剛就被你打死了,哈哈。”
新稚萃這才覺得被咬的手臂疼得厲害,血都浸出了布料。
召夏沒再說話,兜着玉轉身往外走,看到了門邊的小藥瓶。
滾這兒來了啊。
他蹲下去撿起來,一塊兒拿着出去了。
從沒見過母親,和眼睜睜地等待母親被斬首的消息,一個是可憐,一個是絕望。
小注:
1、一日兩餐,第二餐叫“哺食”。
2、女闾:妓院。
3、文中雖然出現了“燭臺”,但戰國時代沒有“蠟”,所以點的不是蠟燭,而是豆脂之類的東西。
4、戰國時代貴族的玉佩,往往是很多個小玉佩組合起來的“雜佩”,很大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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