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下凡)

市期背了個小包袱,踩着雪,跟着老內侍快步走着。

他入宮沒倆月,一直在庖廚打雜,上頭突然說有個宮缺人,于是把他調了去。

他覺得很疑惑,伺候宮中貴人,可比在庖廚劈柴燒火吃香多了,哪輪得到他這種要啥啥沒有的新人呢?

老內侍見他一頭霧水,于是邊走邊跟他提醒:“毛小子,你要去的地兒,可不是什麽油水多的好地方。”

“啊?那是什麽地方?”

老內侍在宮裏二十多年了,清楚很多事兒:“你的新主人,身邊原來的寺人殁了,大家都不想去,才欺負到你頭上了。”

市期心中一懼:“新主人……很難伺候嗎?”

“不,不難伺候,雖說是月廬國留在召國的質子,但卻是特別好的一個主人。”老內侍搖頭,嘆息道,“只是啊,那兒沒人氣,不知你耐不耐得住寂寞。”

``

彎彎繞繞地走了很久,到了目的地,市期終于明白為何要說他“耐不耐得住寂寞”了。

一個根本稱不上“宮室”的偏僻小院子,幾乎算是王宮的一個盡頭了,門前連塊牌子都沒有。

市期傻了眼,老內侍催促他趕快跟着進去。

逼仄的一進院落,院內的積雪和院外一樣厚,一個白色的背影立在光禿禿的院子中央,和天地融為一色。

老內侍走近,作揖道:“公子,人帶來了。”

那背影似乎沒聽見,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老內侍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公子子桑,老奴把人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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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背影這才顫了一顫,緩緩轉過身來。

市期悄悄擡頭看了一眼,霎時呆住了。

一個渾身被雪白包裹的人。白皙似雪的臉,端正又柔媚的五官,眉毛和睫毛的顏色都很淡,連眼眸都是霜色的。還有那頭發,沒有編發戴冠,只松松地绾在腦後。市期本以為他是頭頂落滿了雪,沒想到他連發色也是霜白的。嘴唇是玲珑的含珠唇,興許是在屋外凍得久了,也毫無血色。

唯有眉心一點朱砂,是他全身僅有的色彩。

神仙下凡。

這就是神仙下凡吧!

市期沒念過書,勉強識得幾個字,這就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形容。

那人不帶任何感情的目光掃過來,停留了一瞬間,然後拱手向老內侍致謝:“有勞了。”

聲音沙啞,市期估摸他是受了風寒。

老內侍連忙鞠躬作揖:“公子不必如此!這新來的小奴叫市期。”他回頭,“市期,傻着幹啥?快來行禮!”

市期回神,趕緊跪下行禮:“市期拜見公子!”

“行了。”那公子道,從衣裳裏摸出一個錦囊,拿給老內侍,“多謝。”

老內侍喜滋滋地接過,在手心裏掂了掂,銅幣撞擊的聲響很悅耳,然後告退了。

院子裏就剩下一主一仆倆人。

市期在這陌生的地方,突然不知該幹什麽。那公子也不搭理他,轉過身,看着最開始的方向。

那是西北方。

市期也傻站着跟着他看,沒頭沒腦的,除了牆、天和房頂,沒什麽看頭,沒一會兒就打了個噴嚏。

好冷。

“公子。”市期叫他,想起了他沒有血色的唇,“外頭冷,進屋吧。”

那公子又不理人了。

市期想了想老內侍,于是走近,大聲叫:“公子,外頭冷,我們進屋吧!”

神仙不管是說話還是動作,都要比常人慢一倍甚至數倍嗎?市期不知道,但他認定的這個神仙,就是如此。

“我不冷,你進去吧。”公子微微偏了頭,算是對他說了。

神仙還不怕冷。

市期覺着勸也勸不動,幹脆進屋做事了,先熟悉熟悉環境。

``

院子雖小,但房間器物都很完備,只是幾乎沒有什麽擺設裝飾,空蕩蕩的。院外不遠處就有一口井,市期挑了些水,準備先把屋子打掃一下。

新主人還站在院子裏。初次見面,市期摸不透他的脾性,決定少說話多做事,這總沒錯。

可他心裏一直犯嘀咕,別的主人,宮裏怎麽也有好幾個內侍吧,自己這主人,怎麽啥也沒有呢?再說了,召國跟月廬國雖然紛争不斷,但沒有大戰的前提下,質子好歹算是客吧,怎麽跟被囚禁了一樣呢?

待打掃完了一圈兒,市期回到院裏,人已經不見了。

公子?進屋了?

算了,一個下人,幹嘛監視主人的動向。

市期悶頭掃雪,才掃了一半,送飯的小內侍來了。

小內侍是之前在庖廚就認識的,問市期:“你這兒,怎麽樣?”

市期搖頭:“還不知道呢,公子都不說話。”

“嗐,人家是公子,你是奴,跟你有什麽好說的。”

市期想想也對。

``

市期把飯食擱在桌案上,敲了敲主人緊閉的房門:“公子,吃飯了。”

不對,這公子耳朵不好使,跟他說話都得大聲點兒。

“公子,吃飯了!”市期叫道。

又在門邊候了良久,門才開了。

公子慢慢挪到正廳,坐下。

市期跟着,覺得這公子走路真的太慢了。他走一步都必須等一下,要不然就跑到公子前頭了。

這屋子的分隔也很随意,不像別的宮室,吃飯的地兒都很講究。這兒倒好,會客的正廳中央擺了一張吃飯用的黑木案,把路都堵了。

看這冷清的狀況,平日裏肯定也沒有客人來。

“公子,今日是羊肉湯。”市期把蓋子揭開,香味撲鼻。湯是熱的,面餅和小米飯卻冷了,畢竟等公子出來的時間裏,晾了太久。

一來就做了錯事,市期生怕公子怪罪。

“公子,市期知錯了,市期馬上去熱一下!”

“不用。”公子阻止道,甚至擡眼看他,“你坐。”

坐?市期沒懂。

“你坐下,一起吃。”

一起吃?這也太僭越了吧!奴怎麽能和主人坐一起呢!

“公子……這、這……”市期結巴了。

“你不願意嗎?”

這公子真是太古怪了,照他這麽說,我不跟他坐一起,還是我的錯了?市期膽怯地想,并在心裏默默記下,以後叫公子吃飯之前,要把飯菜擱爐竈上溫着。

“換句話,你陪我吃。”公子頓了頓,“蔚伯也是陪我吃的。”

蔚伯是之前殁了的內侍,市期在路上都聽帶他來的老內侍說了。

“我這兒,你想做什麽都行,沒有什麽規矩。你要是不願意,也不用管我。”公子不再要求,拿起湯匙盛湯。

他的手在發抖,很冷嗎?炭火已經加過了啊。

市期咬咬牙,在側邊坐下了。

公子把面餅推到他面前。

“……多謝公子。”市期謹慎地拿了一個,想把剩下的推回去,公子卻不要。

“你吃,我咽着費勁兒。”公子把湯水都往小米飯裏舀,然後就着湯匙吃飯。

不用筷子的嗎?市期趕緊拿起旁邊的筷子遞過去:“公子……”

“不用。”公子眼皮都沒擡一下,輕輕咳嗽,“我拿不住。”

市期又傻了,就今日,他已經不知道傻了幾回了。他看着那公子跟小兒一樣用湯匙吃飯,就算是湯匙,也用得很笨拙。

發抖的手,沙啞的聲音,還咳嗽……市期大着膽子問:“公子,市期去叫太醫吧?”

他覺得公子生病了。這麽冷的天,在雪地裏站了那麽久,嬌貴的王公貴族哪裏受得了。

“你以為我病了?”公子緩慢地放下湯匙。

“市、市期不敢……”

“沒關系,我這病,太醫治不好。既然治不好,就當我沒病吧。”公子雖然沒有任何情緒寫在臉上,但語氣始終溫和,轉頭看着他,“別愣着了,快吃。”

市期簡單的腦袋瓜裏一時接收不了這麽多信息,咬了一口餅,幹巴巴的。

公子卻不吃了,只是看着他。

被漂亮的神仙盯着吃飯,市期渾身不自在,找着話:“公子,我給你盛羊肉……”

公子微微搖頭:“我飽了。”

飽了?這就飽了?不就只吃了幾口嗎?是飯菜不合胃口嗎?市期的疑問已經可以裝滿一籮筐了。

“你吃,要是現在吃不完,你也收着,半夜餓了吃。”公子說。

市期一個小奴,平日裏能吃飽就不錯了,一朝換了個地兒,就有米有肉了。他覺着老內侍在騙他,這地方除了冷清,有哪裏不好了?

既然主人都發話了,遵命才是對的,他努力無視公子的視線,大口地吃了起來,越吃越香,把一鼎肉撈得幹幹淨淨。

撈完了打了個嗝,他才驚覺自己太出格了,不安地看了看公子。

不看不打緊,一看又傻了。公子竟然抿嘴在笑。

寡淡的臉上出現了淺淺的梨渦,整個人都鮮活了。

“看來是真的很好吃。”公子對他說。

“是、多謝、多謝公子賞賜!”市期跪着退後幾步,叩首拜謝,臉都紅了。

“行了,收拾一下吧。”公子撐着桌案想站起來,可好像因為跪坐久了,使不上力。

市期趕緊上前幫扶,感到一個軟軟的身子靠在了自己身上,幾縷白絲蕩到了臉頰,又香又癢。

公子绾在腦後的發髻松了,霜白的發絲漏了下來。

“公、公子,是回房嗎?”市期呼吸不穩了。

“嗯。”

“那……今日要沐浴嗎?”

公子靜了靜,問:“我……很臭嗎?”

“不不、不是!市期絕無此意!”市期本能地想跪,可托着一個人的重量,不能跪,“很香!公子很香!”

“呵。”公子低笑了聲,想了想,“蔚伯去了後,我确實就沒沐浴了,我……提不動水。”

公子的聲音很小,他可能覺得,一個男人提不動水,是件很難堪的事。

市期這麽以為,于是說:“公子現在有市期了,市期什麽活兒都能幹!公子先歇着,待燒好了水,市期來請公子!”

``

真的是神仙下凡。

市期幫公子寬衣解帶,手一直在抖。

這麽漂亮的身體,雖然太瘦了,但肌膚宛如一塊渾然天成的白壁,哪怕有一點傷痕,都不是瑕疵,而是點綴。

這個點綴便是刀傷。

參加過戰争的公子公孫并不少,這位被稱為“公子子桑”的也可能是,有傷口并不奇怪。

是不是因為受傷太重,所以身體才變得這麽差了?市期心裏想。

這世道,平民不好過,貴族也是不好過啊。

解完了衣裳,市期還大着膽子多看了幾眼。

好幹淨,一根毛發都沒有。

“市期,你是閹人嗎?”公子察覺了他的視線。

市期一驚,撲通跪下,趴下腦袋:“公子……市期不敢了!”

“我沒說這個,你愛看就看吧。”公子根本就不計較,“我是問,你是閹人嗎?”

市期微微擡頭,眼前是公子的一雙纖秀的腳。再往上,是光潔如玉的小腿。

“回公子……市期不是。”

“那不就對了?我有的東西你都有,有什麽好看的。”公子擡腳蹭了蹭他的臉,“起來。”

公子的皮膚很冰,可以說是一點正常的溫度都沒有。市期只當他是冷了,臉被這只冰玉般的腳蹭得通紅,可是沒法擋,起身後只得盡力低着頭,把公子小心地扶到浴桶裏。扶進去了便不敢碰了,又不敢走遠,擔憂這病恹恹的公子,萬一滑水裏了或者暈過去了,身邊沒個人就完蛋了。

公子一邊泡水,一邊問他:“你多大了?”

市期答:“十六了。”

“進宮多久了?”

“不到倆月。”

隔了半晌,公子才說:“我入宮的時候,也是十六歲。”

市期聽老內侍說過,新主人在宮裏待了六年了,現在這麽一算,公子才二十二歲。

風華正茂的年齡,卻因為一身奇怪的病,在他國當着質子,沒有任何人顧。

市期心裏有無數的好奇,可是不敢探究。國家大事,他懂個屁。他一個奴隸,哪能打探人家王族的情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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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覺得沒必要特意注解,但還是說一下。

“公子”是君王的兒子,戰國時期只有諸侯的兒子才被稱為“公子”,所以文中出現的“公子”,都是指的諸侯的兒子,召鷺和召夏是堂兄弟,召夏應該是屬于“公孫”了。

然後我默認所有的諸侯都稱王了。

關于早期的宦官,并不一定是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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