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公子)

和公子子桑待在一起,市期感覺每日的時間都被拉長了。

他先前還暗忖為何只有他一個內侍,現在才明白,一個已經足夠了。

公子不要他每日打掃房間,不要他貼身伺候,也不要他時刻亂晃,他就掃掃院子裏的雪,今日收拾這間屋子,明日收拾那間屋子。其實說到底也沒有幾間屋子,比起庖廚裏的忙碌,這兒反倒叫清閑了。

而公子呢,日日睡到自然醒。市期第一日早晨敲他的門,叫他用朝食,沒想到門後頭的人披頭散發衣冠不整,說以後不要再叫他,他醒了自然會起來。于是等到食物都在爐竈上煮爛了,公子都沒出來。

市期才知道,這公子,一日只吃一頓飯。再說那唯一的一頓飯,也是幾口就結束了,純粹是勉強把命吊着。

連飯都不好好吃,身體怎麽會好呢?市期納悶。

待公子終于起床,也不像市期聽說的別的主人,有這種要求那種要求,随時要內侍候命。他的公子,就悶頭做他自己的事:看書、下棋、發呆。幾乎不說話,都是市期去問他需不需要什麽,回答也大都是點頭或者搖頭。

市期才知道,這公子,簡直是惜字如金,初見那日跟他說的話,已經算很多很多了。

市期有時候會看着面色蒼白的公子出神,不對,用蒼白來形容都算好了,更準确地說,整個人像是褪了色,什麽病會把人弄成這樣啊,頭發白了,連眼珠子都白了。

他搞不懂,但心想這總不是個事兒啊,于是跑到庖廚,向火夫讨點兒開胃的東西。火夫不給,宮裏的東西都是有記錄的,要是少了什麽,他擔不起責,可當他聽說是給公子子桑的,還是悄悄塞了點兒,說你那公子吃又吃不了什麽,給點兒不礙事。

市期覺得奇了,那公子院門都不邁出一步,怎麽人緣還挺好?

火夫說公子沒病的時候對大家都很好,根本沒貴族架子,大家能幫的,就幫一下。

市期追問,公子以前什麽樣的?為什麽病了?

火夫敲他的頭,宮裏頭的事兒,少打聽。但那火夫自己就閑不住,跟他說着宮裏的新鮮事兒,還說王上那兒養了個刺客,膳房每日都得做雙人的飯食送去,還叭叭分析王上此舉何意。

市期覺着火夫真是閑得慌,還敢揣度王上的心意了。

臨走的時候火夫又叫住他,柔芳亭旁邊的果子樹,應該結果了,可以悄悄摘一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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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果子樹啊居然在冬天結果,市期從沒注意過。

火夫也懶得跟他說,愛摘不摘。

市期還是去摘了,說是樹,其實很矮,跟人差不多高,霜雪裏挂着綠油油的小果子,他嘗了一個,又酸又澀,難吃。

回到院子,市期把食材果子都拿去洗了,待哺食送來,便添了些東西進去煮。

公子吃得少,肯定是不合胃口。

市期并不認為庖廚做的飯食不好,都在宮裏做事了,無論食材還是廚藝,肯定比外頭好呀。他只能試着加點兒調料。

公子坐在正廳下棋,沒悶在房裏,這就省心多了。市期在堵路的桌案上把飯食擺好,然後走過去叫公子吃飯。

公司似乎沉迷在棋局裏了,并沒答應他。

市期探頭看了看棋盤,看不懂,可也不能餓着肚子下呀,于是再次叫:“公子,這棋,吃完飯再繼續吧?”

公子還是沒動。

市期不急,他知道公子聽見了,耐心地等着。果然,公子把手伸出來了,示意他扶。

看吧,公子只是反應慢了點兒,動作慢了點兒,并不是聾子。

市期坐下,先把湯舀進公子的飯裏,公子總是把米飯泡軟了吃。送過來的肉對公子來說好像太硬了,市期溫菜的時候,正好能把肉煮得更軟。他夾了一塊肉給公子,見公子嚼了吞了,又夾了一塊,公子也吞了,便再夾了一塊。

公子面露疑惑:“怎麽了?光看着我。”

市期像只邀功的小狗,期待地問:“公子,有沒有覺得,今日的味道不一樣呢?”

公子更疑惑了,看了看鼎裏的肉湯,好像是不一樣。

“市期放了椒和茴香,比平日的更濃,公子是不是覺得平日的菜食無味,所以才吃那麽少?”

公子有些驚訝,随即有些無措地用湯匙碰了碰碗。

市期追問:“那好吃嗎?”

公子抿出一個微笑:“好吃。”

市期高興壞了:“那以後市期日日這麽煮!”

公子笑着點頭,問道:“你去哪兒弄的?”這小奴也不像有東西可以換的樣子。

“市期去庖廚讨的!市期一說給公子呀,人家就給了!”市期越說越開,“宮裏的老人,是不是都和公子挺熟的呀?”

“啊……大概是吧。”公子垂下眼簾,還是維持着抿嘴的柔和模樣,“那……有沒有跟你說別的?”

別的?問是問了,可火夫不說呀。公子現在病着,要是跟他提自己打聽他沒病的模樣,肯定會難受的。市期于是搖頭,随口撿了火夫的閑話說:“聽他們說啊,王上此前遇刺,結果看上了那個刺客,不但沒用車裂之刑,反而養起來了,成了王上的外寵!真是奇了,王上有後有妃,都沒聽過特別寵幸誰的。”這兒就他們倆人,公子又什麽都不計較,市期也不怕背後議論王上,但公子并不接他的話頭,只是“哦”了一聲。

公子沒興趣,市期也不說了,他想起了酸澀的果子:“火夫叫市期去摘了一種果子!公子稍等,市期去拿!”

市期噔噔噔地端來一盤青色的小果子,擱在公子面前:“就是這個!市期嘗了,不好吃,不知道火夫為什麽叫市期去摘,市期也沒見過這種果子,是吃了有什麽特別的功效——”

他還在噼裏啪啦地說,卻發現公子愣愣地看着那盤果子。

怎麽了?市期發現不對,噤聲了。

沉默了良久,市期悄聲問:“公子?”

“這個……”公子露出懷念的神色,緩緩拿起一個果子,“叫做沙青果。”

“沙青果?”真沒聽說過。

“月廬有一種樹,叫做沙青樹,每年夏季和冬季都會結果,我們叫它沙青果。”

“不是召國的果子呀?”

“嗯,你在宮裏見到的沙青樹,是不是特別矮?”

市期想着那一人高的樹:“是特別矮,矮得不像樹。”

“在月廬,沙青樹非常高,有多高呢,得拿彈弓,才能把果子打下來。”

“真的嗎?”這差別也太大了吧!市期說,“可這果子也不好吃呀,何必費力去打。”

“沙青樹主要長在北方,尤其是幹燥的大漠裏,果子雖酸,但個頭大水分足。因為生命力強,在南方也能長得特別好,召國有的地方也種。然而奇怪的是,沒法長在宮裏。”一口氣說了太多話,公子有點喘,歇了歇才繼續,“估計是宮裏的水土不合适吧,長不起來,果子就特別澀。”

“原來如此……那這宮裏怎麽還種呀?”

公子撥弄着手裏的那顆果子:“大概……圖個新鮮吧。”

“唉,圖新鮮,都長不起來了,新鮮勁兒早該過了吧!為何不挖了種別的呢!”

公子笑了笑:“是啊,為何不挖了種別的呢。”

說完,公子咬了一口青果子。

市期詫異:“公子,這果子硬!”嚼肉都困難,居然還嚼果子。

“……我咬得動。”

市期才知道,這公子,并不是牙齒不好。

``

用完飯食,公子又吃了個果子,市期心想公子的口味真怪。

他把公子扶回棋盤邊,公子應該心情不錯,主動開口問:“市期,你去過大漠嗎?”

市期搖頭,想了想:“市期也想去,市期想去看好多好多地方……”

等等,大漠?

他根本沒懷疑公子為何知道這麽生僻的果子,畢竟王公貴族讀的書多,哪是他一個奴隸能比的。可是大漠,西北邊的大漠,那是月廬國的大漠……就算是他也知道,召國和月廬國的邊界,有一半都是大漠相隔。公子站院子裏望的方向,就是大漠嗎?

公子……想家了?

市期心裏也酸澀起來:“公子……想回家嗎?”

公子意外地答得幹脆:“不想。”

“啊?那公子想去哪兒?”絕對不會想被囚在這宮裏當質子。

“我想,去東方。”公子拿起一枚棋子,落下。

“東方?”市期在腦子裏畫着地圖,“淇國?”

“嗯,聽說東方有海,我想看看。”

市期沒見過海,但聽說過,也想象過,被公子這麽一提,也心馳神往了。

“我這輩子是見不到了,市期。”公子轉頭望着他,霜白的眼眸變得透亮,“你這輩子還長,要是有機會,你幫我看看吧。”

突然之間,像是訣別。

市期愣了好一會兒才消化了這句話,消化了就開始哭:“公子……公子請不要說這種話!”他承受不了,才二十二歲的公子,明明活生生的,卻總沒有活着的模樣。他哭着跪下,“公子的身子一定會好的!好了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了!一定會的!一定會的!”

傻孩子。

公子勾勾嘴角,沒說話,随他哭。間斷幾枚棋子落盤之後,公子拍拍他的頭,柔聲道:“還哭呢,衣裳都給我哭濕了。”

市期這才驚覺自己把眼淚都蹭在了公子腿上。他退後磕頭,抽泣道:“市期……市期該死……”

“沒關系,去擦擦臉吧。”

“嗚嗚……諾。”

市期退下,把飯食也收拾了,回來後見公子還在下棋。他又出去煮了一壺吳越茶,用爵盛着,擱在棋盤旁邊:“公子,就算不渴,也要記得喝水。”

公子整日吃得少,也幾乎不喝水,形狀漂亮的嘴唇總是沒有血色,還幹得起皮。

市期想着火夫還給了他酸梅,轉身正準備去拿,卻聽到身後青銅爵掉地上的哐當聲。

同時公子輕輕叫了一嗓子。

公子的目光集中在棋盤上,根本沒注意到茶水很燙,反應過來之時,茶水已經入了口。

“公子!”市期慌了,也不顧以下犯上了,捏着公子的下巴,掰開嘴,看見上颚被燙出一個泡。

“公子!市期、市期……”才剛做了一件錯事,立刻又做了一件錯事,市期悔恨不已,眼淚又開始掉,“市期去找太醫!”

袖子卻被拉住了,公子搖搖頭:“雪……”

對,雪!

市期馬上跑到門外,抓了一把雪,小心地讓公子含着。

他還想去找太醫,公子不讓,含糊道:“房裏有藥,紅木匣子。”

市期跑進公子房間,捧出來一個紅木匣子,打開,各種瓶瓶罐罐。公子摸出一盒藥膏,把含化了的雪吐出來,然後用手指沾了藥膏往嘴裏伸。

市期觀察他的手,還好手只是被燙紅了。

又見他手指發抖,突然想到他筷子都沒法使,于是拿過藥膏:“公子,市期來。”

市期撐開他的嘴,輕輕地把藥膏沾到被燙傷的部位,小心翼翼地,生怕手重了,然後公子突然“呵”地一聲笑了,差點兒咬到嘴裏的手指。

“公、公子?”市期被笑懵了。

公子只是被他緊張兮兮的流淚表情逗樂了,拍拍他的手,示意可以了,吸着氣,說:“你真可愛。”

可愛?做了那麽多錯事,還被誇可愛?市期抹抹眼淚,擔憂地問:“公子,是不是特別疼?市期還是去叫太——”

“不疼,小問題,很快就好。”

市期一開始就知道公子不怕冷,要是自己不提醒,這公子能只穿着深衣在棋盤前坐一整天,沒有絲毫病人的自覺。

而現在,市期才知道,這公子,還不怕燙。

那青銅爵,剛倒的熱茶,自己都只拿得了一瞬,這位動作遲緩的公子,居然能端起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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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是杯子。

深衣是當時普遍的一種服飾,簡單理解為便于行動的長袍就好。

沒有椅子這種東西,“坐”基本上都是跪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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