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兇犯)
寺子桑蜷在一座造型古樸的假山裏,望着洞口被風吹斜了的雪花,心裏的情緒都被抽空了。他實在沒力氣了,靠着牆根爬到了花園,鑽進了這塊巨石的腹中。
長逸說得對,自己為何要去自取其辱,身子壞掉了,連着腦子都壞掉了。
明明是看一眼就再清楚不過的事。南麋哪兒都比他好,比他年輕,比他好看,墨色的長發,晶瑩剔透的眼珠,緊致又有彈性的肌膚,每一樣,都是他再也不會擁有的了。
他以為自己已經心如枯井,唯一的念想,便是自己在這囚牢裏悄無聲息地身死之後,召鷺會不會隔着靈柩,扣響一聲“永別”。
可是南麋的那張臉,把他心底裏埋了千百層的情緒都翻攪了上來。他嫉妒,憤恨,不甘心。他想問召鷺:為何?你恨我,為何留了張如此相似的臉?你愛我,為何對我沒有一絲一毫的念想?
寺子桑還活着啊!哪怕面目全非,茍延一息,這條命,也是你,召鷺,留下來的啊!
還有那塊玉……屬于他的沙百靈,像是一柄紮進他心髒的利刃,讓他死不了,又拔不掉。
召鷺真的不會看着我了。寺子桑偏頭靠在粗糙的石壁上想。
小小的洞外頭,雪花紛飛,刮花了平靜的夜。他垂頭看了看磨破了皮的手臂和小腿,一路上的淺淡血跡,很快便會被幹淨的雪水洗去。他想起了一些人和事,就像他每晚一個人在寂寞的夜裏,把久遠得像是上輩子的情境,一次又一次地反刍。
師兄,我是不是真的快死了?明日早晨,會不會有人發現假山裏有具僵硬的屍體……也不一定,我藏得挺隐蔽的,或是隔幾日散出了臭味,才會被人發現?屍臭味是怎樣的呢,我記不起了。我們當年把師姐挖出來的時候,我吐了。我不是嫌師姐臭,師姐永遠都是香香的,那種味道,都是害死師姐的畜生的臭味!沒錯,我就是罵院主是畜生!可我也只能罵罵而已,我太弱了,什麽都做不到。
師兄,我死了,你會接我回月廬嗎?可不可以不接我回去,我想帶上師姐,一起去東方。師姐的心上人,來自東方;我的心上人,也說過帶我去東方。
師兄,要是我沒有遇見召鷺,該多好。
……
寺子桑的意識逐漸沉了下去,蜷在這狹小的空間裏,像是回到了母親的腹中。他最後想到了院子裏的小內侍,待明日小內侍醒了,發現主人再也回不來了,會不會有一點難過。
``
“公子!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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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
“公子!公子!”
誰在喚我……
“公子!嗚……公子不要死……”
誰在哭……
毫無知覺的軀體被人拖出了洞,緊跟着被一件麻布袍子裹了,陷入了一雙有力的臂彎裏。寺子桑模糊着睜眼,有水滴到了臉上。
“公子,不要睡!我們馬上回去!”
太冰了,這真的是活人的體溫嗎?市期抱起這簇幹癟的骨架,想起母親快病故的時候,都沒有這麽瘦。
雙腳騰空的瞬間,寺子桑又昏過去了,再次醒來之時,寝屋裏的炭火燒得正旺。
他轉了轉頭,沒有人。手指下的觸感比較粗糙,他捏了一把,是小內侍的衣裳,墊在身子底下。肚子上搭着兔毛織就的錦衾,揉亂了,鼓起白白暖暖的一團。
沒死啊。
他在心裏失望地嘆了口氣。
虛掩着的房門開了,有人輕輕地靠近:“公子?”
寺子桑擡起眼皮,暼了他一眼。
“太好了,公子醒了!”市期跪到床邊,似乎放下心來,“市期剛把太醫送走,太醫說公子無大礙。”
連太醫都來過了。
“你,怎麽找到我的?”
“市期醒了發現公子不見了,便出去尋,遇到了宦者令,他指的方向。”
宦者令是長逸的官職,長逸雖是個寺人,但深得召王信賴。
“太醫也是宦者令叫來的,下次見到要好好感謝他。”市期說,“不過公子居然藏在巨石裏,讓市期找了好久……市期當時吓壞了,公子冰得簡直——呃!”他捂住嘴,差點兒漏了不吉利的話出來。
寺子桑不介意這些:“你自己醒的嗎?”
“……是。”
寺子桑想,雖然自己的五感大不如從前,但配毒的劑量還是能把握的,怎麽就醒了呢?還是說自己的記憶也亂套了?
他看了看跪在床邊的小內侍,小內侍只穿着一件單薄的白色裏衣。
“你回房吧。”寺子桑又捏了捏身子底下的麻布袍子。
市期以為公子要趕他走,着急道:“市期就在這伺候公子!”
“不用管我。”寺子桑漠然道,“死不了。”
“公子!”市期急得抓緊了兔毛衾。
寺子桑看着頂部的櫻草色帳幔,那誅心的畫面又浮現在了眼前:“你,就沒什麽想問的嗎?”
公子蒼白的肚子從兔毛衾裏露了出來,市期這才發現自己的粗麻袍子還墊在公子身下,扯也不是,不扯也不是。總言之,他又僭越了。他連忙松了手,重新把兔毛衾搭好,然後規規矩矩地跪着,安靜了少頃。
他想問,他想問的太多了,可他還是說:“市期只想陪着公子。”
“呵。”寺子桑冷笑一聲,“你什麽都不知道。你摸一下我的枕頭邊上,看看有什麽。”
寺子桑的竹枕旁邊,有一個暗格,市期是知道的,第一日整理寝屋的時候就發現了,但他不知道裏面是什麽,也沒有多話去問。此刻寺子桑都開口了,市期也不再抵抗自己的好奇心,掀起墊絮的一角,去開那個小方格。
小方格沒有鎖,也沒有任何機關,蓋子一揭,就起開了。
裏頭有一把匕首,一件骨頭飾品。
“公子,市期……拿出來了?”
寺子桑點了下頭。
市期先拿出那件骨頭飾品,風格粗犷古樸,雕刻細節卻不馬虎,看起來就不是召國的産物,應該是公子從月廬帶來的。
“姐姐送我的。”寺子桑說。當年他用牛骨刻了幾個物件兒送給師父、師兄和師姐,師姐開玩笑說一個男孩子怎麽就會這種手藝活兒呢,若不是公子這種身份,跑到外頭就能靠手藝吃飯了。然後師姐還不服氣,她又仿照着刻了幾個玩意兒送給大家,還讓師父評判究竟誰的手藝更好。事到如今,這已經是遺物了。
他沒有說師姐,而是說了“姐姐”,在他心裏,那就是他的親姐姐。
市期不清楚其中的關系,只當是公子的家人送他的物件兒,看完了又小心地放回暗格裏,接着雙手把匕首捧出來。
這把包裹在牛皮套裏的匕首,比他見過的都更為小巧,也更為精致,刀柄上刻着飛鹄的圖案,一看就是王家的物件兒。拔出來,光似閃電,紋路似雷擊。刀身是偏窄的柳葉形,鋒芒逼人,日常必定有好好地保養。
“召夏給我的。”待市期觀察了半刻,寺子桑說。
召夏?市期詫異:“公子說的可是将軍夏?”
“除了他,還有誰?”寺子桑輕笑,“四年前,他說,留把刀給我,要是我不想活了,就當作他送我一程。你以為,他為何如此?”
市期不言,摩挲着刀柄。
“四年前,從新軍卧水營裏蔓延開來的瘟疫,你經歷過。你早上說,你母親就死于其中。”寺子桑轉頭看着小內侍,緩慢道,“那不是瘟疫,那是毒。而始作俑者,是我。”
他頓了頓,看着小內侍變得震驚的表情,心情不知怎麽愉悅了些:“嚴格來說,那毒并不會置人于死地。內力底子異常好的人,或者本身抗性強的人,不會染上;身體健康的普通人,染上了也不會死,只會攪亂五髒六腑,再也幹不了重活兒;唯有身患舊疾的羸弱者,染上了,便是催命。”
市期捏緊了刀柄:“王上……不會這麽疏漏的……”
“王上啊……召鷺寵我,對我沒有一丁點兒防備。你大抵會想,我為什麽不以召王為目标?呵,刺殺召王,那也太膚淺了。王死了,國還在。月廬想弱召國的民,若是用致命的毒,死得快,發現得快,防得也快。死一些兵不算什麽,召王死了都不算什麽,最關鍵的民,才是國之根基。”寺子桑死盯着小內侍的眼睛,提着一口氣說話,“毒是我制的,情報是我傳的,四萬人是我殺的,不計其數的軍民是因我而病骨支離的。市期,刀在你手裏,随你怎麽做。”
市期握着刀的手在發抖。他自小深受戰争其害,萬萬沒想到,自己與一個殺人無數的“兇犯”,隔得這麽近。他以為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他鮮少會直視這位主人,他的身份不允許他如此無禮,他只會偷着多瞄幾眼。公子靠着憑幾打盹或者專心下棋的時候,他才會毫不掩飾自己的目光。
此刻他也不再掩飾。這位虛弱的漂亮公子,像案板上的魚肉,可以随意任人宰割。
寺子桑看出了他在忍耐,笑着說:“你若不想把你自己賠進來,就得想個聰明的法子。質子暴斃和質子被刺,明顯前者才能讓你全身而退。”
“王上……”市期深吸了一口氣,問,“王上……為何不殺你?将軍也不殺你?”
“哈哈哈。”太天真了,寺子桑笑得舒心,“殺人有什麽痛快的?召夏念舊情,召鷺……要誅我的心!要我贖罪!咳咳!”
寺子桑咳出了血,吐了:“他毀了我,他要我親眼看着,就算被各國虎視眈眈,召國也不會亡!不管被重創多少次,召國,也只會越來越強大!咳咳!”
寺子桑咳得兩眼發黑,再也說不出話。他倒希望召鷺殺了他。當年的事,他做了就後悔了。他沒有自行了斷,也是因為良心不安。
死,太輕松了。煎熬地活着,才是贖罪。
他陷在柔軟的床裏,小內侍怕他冷,給他鋪了很厚的墊絮。
模糊中,他看到小內侍轉身走了。
沉得住氣。
不知為何,他給予了一個評價。
然後開始期待會被如何複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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