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梅花酒)
召夏回了将軍府,衣裳都沒換,一身風塵就去找新稚萃。
院門虛掩,好家夥,新稚萃和看守他的門客宮黍打起來了。
召夏不慌,站在門縫邊看,兩個都沒下狠手,更像是切磋。
“關系好啊!”召夏看了會兒,拔了腰間的匕首,踹開院門,“嗖”地往宮黍投擲過去。
宮黍側身躲閃,匕首徑直插到了門柱裏。
“将軍!”宮黍收招,單膝下跪,“請恕罪!”
“恕什麽罪?你有什麽罪?”召夏不生氣,他早就知道,新稚萃閑不住。新稚萃毒未解,并不是真的要跑,也跑不了,但他絕不會讓自己被囚廢了,起個逃跑的由頭,趁此跟江湖高手活動拳腳。
召夏叫宮黍出去,自己走到門柱邊,拔下匕首,朝新稚萃揚了揚:“我回來了,想過招,我奉陪!”
新稚萃只看了他一眼,居然轉身進屋了,擺明了不想理。
召夏收了匕首,倒是樂呵呵地跟進去,進去了就往新稚萃背上撲,新稚萃沒料到召夏的行動,失了防備,一下子被撲到了地上。
召夏也沒想到新稚萃竟腿軟直接趴了,宮黍果然夠厲害。
兩個男人重疊着趴地上,召夏關切地問:“下巴有摔着嗎?”
“……”
召夏伸手摸,沒事兒,放心了。
“我走了一月,你都不想我?”
“……”新稚萃動了動肩膀,想讓召夏從背上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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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夏壓着新稚萃,不讓他亂動:“本将軍回來,王上都沒見,第一件事就是來見你,你都不感動?”
“……”新稚萃不動了,任召夏壓着。他知道,要是不順着召夏的意,倆人又要打起來,他不想跟召夏打架。跟宮黍打,那是跟高手過招,有套路的;跟召夏打,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回事,會變得毫無章法,激動了就跟瘋狗一樣。
不對,是被瘋狗傳染了。
召夏把臉貼到新稚萃耳旁,蹭了蹭:“王上給我辦了接風宴,我還得進宮去,等我回來。”說完親了一口臉頰。
新稚萃一直閉嘴沒說話。
召夏心滿意足地起身,走了。
背上的重量沒了,新稚萃爬起來,摸了摸摔疼的胸口。
召夏的性子就是這樣,你不理他,他死纏到底。你要是搭理他,态度好了,他蹬鼻子上臉;态度不好,狗崽子要犯病。
最好的應對方法,就是不說話,随便他。這樣子結束得最快。
新稚萃摸摸耳朵,熟悉的溫度,熟悉的氣味。重量也是熟悉的,沒瘦,看來這次出使挺順利。
雖然不想承認,但新稚萃不得不承認,平安歸來,令人松了一口氣。
``
寺子桑坐在池塘邊,靜靜地看着水裏跳動的月光。
他聽市期說了,将軍夏出使歸來,召王今夜特意為将軍舉辦宮宴。他想起了曾經和召夏喝酒的日子,冷清慣了,就有些懷念熱鬧,于是揣了一個酒爵,走出了小院子。
寺子桑鮮少遠離自己的院子。召鷺雖沒有鎖住他,但一個廢人,沒什麽想看的,沒什麽能做的,倚在院門邊望望外頭盛開的白梅,摘幾朵回來塗成紅色,便又是一日。
他比平日稍微走得遠了點兒,內侍宮人們都忙着伺候宴飲,這一片幽靜的池塘,連個過路的都不會有。
他想折幾枝梅枝回去,寝屋裏的花瓶空了太久了,但他只掰得下幾根嫩枝。他把開着兩三朵白梅的嫩枝握在手心裏,懷念起當年偷喝的夫子的梅花酒。
那時師姐還在,他整日向師姐抱怨讀書練功太辛苦,卻不知那已是一輩子當中最輕松的歲月。
他把裘袍墊在身下,坐在上頭,摘下頭巾,用酒爵盛了一杯白雪,捂到胸口,想讓雪化成水。
皮肉再怎麽冰,也比不過真的冰雪。
``
召夏看見百步之外的池塘邊上,有個蜷縮坐着的瘦弱背影。
他一眼就認出來了。月廬質子,昔日好友,王上外寵,敵國暗探。
他屏住氣息,不想寺子桑發現他,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了,沒必要。
寺子桑已經不是以前的寺子桑了。
敏銳如野獸的對手,已經不在了。
人的寂寞是相通的,多年未見,他想去問候一聲。
召夏輕輕走到寺子桑背後,開口道:“你……真的察覺不到了啊。”
背後突然來了個人,召夏以為寺子桑至少會被吓一跳,沒想到寺子桑動都沒動一下,過了片刻才像接收到了召夏帶來的動靜,緩緩轉了個頭,啞聲吐了兩個字:“将軍。”
他仰頭看着召夏,霜白的眼眸裏,召夏讀不出一點情緒。
大概是覺着失了禮,寺子桑想站起來,可試了試,腿不聽使喚。他放棄了,低頭說:“抱歉。”
這頭一低,召夏算是看清楚了,詫異道:“你的頭發……”
寺子桑一身白,成年男子又會束發,召夏以為他只是随便束了發沒戴冠而已,哪能想到有人會把頭發都剪了呢。
寺子桑有些難堪,這個模樣,他不想讓召夏看見。雖說他覺着自己不人不鬼的模樣已經夠難看了,看過的人也夠多了,但頭發這種東西,是性命,勝尊嚴,比他的肉體更重要。
他的性命和尊嚴早就沒有了,削發,又有什麽意義呢?一無所有的軀殼,又能昭示什麽決心呢?
他把懷裏的頭巾往頭上包,卻忘了懷裏還有東西,酒爵掉出來,化掉的雪水濕了胸膛,手心裏的梅花也散了。
“你在幹什麽啊!”召夏跪下,用袖子幫寺子桑擦了擦胸膛的水,突然想起自己穿着寬袍禮服,身上本來也帶着帕子……唉,罷了,還好是水,幹掉就好了,也不會失了體統。
寺子桑笑了聲:“哪有你這麽當将軍的。”
這一亂一笑,倆人之間尴尬的氣氛反而被打破了。召夏幹脆想坐下來,寺子桑攔了一下,指了指自己下頭墊着的裘袍:“坐這個。”
裘皮袍子很寬大,召夏展開坐了,說:“你揣個酒爵幹什麽?”
寺子桑笨拙地繼續包頭巾:“幫将軍慶祝啊。”
“誰信你。你想喝酒嗎?我去拿。”
“我不喝。再說了,将軍可是今日宴飲的主賓,怎麽主賓還跑出來了?”
“悶得慌,出來透透氣,那麽多人,缺我一個也不打緊,反正王上頂多說我幾句。”召夏心直口快,說出口了才發現自己提了不該提的一個人。他見寺子桑沒什麽波動,只是專心地整理頭上的頭巾。
太磨蹭了,他伸手去幫忙。
柔軟的白錦帕,遮住了寺子桑的短發。
“誰伺候你的啊?頭發都沒了。”
“明明就有頭發,別把我說成禿子。”
“就等同于沒有了。”
“呵呵。”
召夏拿起酒爵,看見寺子桑剛剛散在衣裳上的白梅,拈了幾朵,放進去,晃了晃:“梅花酒,四年了啊。”
被囚在宮裏,已經四年了。寺子桑接過酒爵,輕聲說:“才四年啊。”
日子實在是太長了。上一次共飲,遠得像是記不清了。
“子桑,我們還沒分出勝負呢。”
旗鼓相當的對手,不相上下的比試,五十勝五十敗,卻再也沒有下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了。
“還用得着比嗎,你贏了。”寺子桑看着酒爵裏的白梅,自嘲地笑。
“不算數。”
“那就沒法子了。”
“……”
“召夏,你在月廬,有見着一個人嗎?”寺子桑問,“叫做澪雙。”
澪雙,岱暄書院的堂主,不只朝堂上見了,宮宴上見了,還私底下見了。召夏說:“有見過。”
“他……好嗎?”
召夏心想這算什麽事兒,澪雙問他子桑好不好,子桑又來問他澪雙好不好。
“什麽叫好不好,反正他如今是岱暄書院的堂主,以後院主的位置,應該也是他坐 了。”
“哦……那就好。”寺子桑似乎放心了,接着說,“他是我師兄,或者說,比起王兄他們,師兄,才是陪我長大的,師兄才算我的家人。”
一封家書。
怪不得當時澪雙這麽說。
召夏沒有把澪雙來找他的事說出來,更沒有提澪雙想拜托他的事。若說了,對于寺子桑,就是徒增挂念而已。
“你呢?你藏起來的那個人。”寺子桑問。
寺子桑是知道新稚萃的,他對召夏的洞察程度和了解程度,其實遠勝于召鷺。召鷺是王,是兄,而當年的寺子桑,是召夏的友。甚至控制新稚萃的毒,都是寺子桑給的。
“老樣子,乖乖被我關着,沒有跑了。”召夏說。
“那就是沒有進展了。”
“……”召夏被戳了痛處。
新稚萃啊,要是跟我王一樣怕寂寞就好了。召夏想。
“我沒見過你關着的那個人,不過以前聽你講起,他不是個普通人。召夏,可能你覺得我的話多餘,但我還是想說一句——”寺子桑停頓了一下,“這種人,越老實,你越要提防。”
寺子桑是好心提醒,召夏沉默了片刻,卻越想越難受:“子桑,你,說的是你自己嗎?”
“……大概,算是吧。”寺子桑淡淡地笑,“我很喜歡你送的匕首。多虧了你們,沒有把我挂城頭,我在宮裏還能過得不錯。”
話題陡然變得沉重。
當年的投毒案,召夏牽頭把寺子桑查出來的時候,召王震怒之下要把寺子桑千刀萬剮。後來,自先王時代就一直輔政的上卿豐蔚向召王求了情,召王居然聽了,要求把事情壓下去。哪怕是好友,召夏也無法接受這種背後一刀,懇請王上給死去的軍民一個交代。
他以為王上會因為“愛”這種東西而放過寺子桑,後來才親眼見識到,最氣憤的、最無法接受的,正是王上。
比起當初被處死,寺子桑活下來的每一日每一刻,才是真正的煎熬。
案子結了,是瘟疫;消息壓了,宮裏關了一只徹底被折斷了羽翼的鳥兒。
而王上,變得更加陰沉寡言。前兩年的時候,每次議事,那氣氛壓抑得可謂心驚膽戰。這兩年還好了些,召夏能感覺到,王上面對他的時候,找回了昔日王兄的影子。可召夏也知道,那是因為王上徹底抛棄了心中柔軟的感情,選擇用繁忙的軍政事務麻痹神經,才獲得了暫時的安寧。
沒有必要去質問寺子桑為何如此,單是月廬公子的身份,就已經足夠了。
對啊,王上當年也是不值一提的質子,最後翻雲覆雨坐了王位。以為手裏握着的是人質,是籌碼,卻因為所謂的愛,忽視了直插心髒的毒刺。
“子桑,你後悔嗎?”
“我不管怎麽選,都會後悔。”
寺子桑話裏有話,召夏還想問,寺子桑輕輕推了推他:“該回去了,若王上派人來尋你,我可不想被看見。”
出來挺久了,确實該回席了。
召夏起身時順帶把寺子桑扶起來:“你的內侍呢?”
寺子桑還沒說話,就聽到後頭傳來一個着急的聲音:“公子!公子!怎麽一個人跑這麽遠!”
召夏看了看那個大口喘氣的小內侍,一個冒冒失失的少年。
市期也看到寺子桑旁邊還有個人,但沒多想,跑近了就呆了,呆了好一陣才吓得撲通跪下:“将、将軍!小奴拜見将軍!”
他曾經遠遠地見過将軍夏,當時只覺着是個披甲帶刀的英武美男子,此時的将軍夏身着淺紅禮服,目似點漆,在一片皓月和白雪中,帶有一種攝魂的柔美。
召夏故意吓唬他:“你怎麽讓主人一個人在外頭受寒?要是病了,你當藥引?”
“小奴、小奴知罪!小奴——”市期顫抖着磕頭。
“哎,是我不準他跟來的。”寺子桑又推了一下召夏,手掌軟綿綿的,“你快回去,我也回了。”
“行吧,起來,好好照顧子桑。”召夏待小內侍起來,把寺子桑交到小內侍的臂膀裏,又對寺子桑說,“不知下次是何時再見了。”
寺子桑笑得很舒心:“別再見了,你們好好過。”
“承你吉言。”召夏挑眉笑了下,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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