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锖竹)
“将軍,湘泊關一役,俘虜敵軍三萬餘人,如何處置為好?”
召夏坐在帳內,聽着屬下禀報戰果,沉默不言。
一般來說,俘虜,放自然是不能放的,放了就有極大可能成為後面的敵人;殺也不能濫殺,以免授他國以口實。
帳下禆将說:“将軍別憂心此事,湘泊關位置太重要了,不能留淇人,全殺了就好!”
另一人附和說:“确實不能留,這批俘虜大部分都是淇國的精銳,必須永絕後患!”
“唉,既是精銳,殺了未免可惜了!”有人反駁道。
“那你有更好的法子?時間緊迫,我軍向前推進才是要務!又不是打了這仗就收工,還容得下你慢慢收編?”
“那全殺了也未免太草率了!”
“哪國打仗不屠城?全殺了又如何?正好震懾淇軍!”
“諸位別争了!”季修沉聲說,“聽将軍發落吧!”
争辯的幾個将領互不服氣地瞪着對方,但沒再吵了。
召夏不喜屠殺,人口就是戰力,能收為己用自然是最好。
“正好,烏存将軍還沒走呢。”召夏看着烏存,說,“把沒缺沒殘的青壯年挑出來,先讓烏存将軍帶回南邊兒整編,能收的收,不服的殺。”
“諾。”烏存表示領命。
“湘泊關是要隘,守關的大将軍已經被我們砍了頭顱,有種的将領要麽戰死要麽自刎了,旗幟倒了,底下也成不了大氣候,就是麻煩了點兒。”召夏玩着手裏的青銅箭,突然笑了,“掙點錢吧!”
“什麽?”底下一片嘩然。在打仗呢,為何又說掙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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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重要的地方,風險越大,油水也越多。守湘泊關可是個肥差,這一片是淇王直屬,沒有分封給普通貴族和士大夫,能守城的,必定和王室關系密切。”召夏用青銅箭指了指一旁規矩坐着的南麋,“你,南麋,這事兒交給你。”
在這種場合,南麋還是頭一次被點名。他起身到臺階下,拱手問:“将軍……要屬下如何做呢?”
“你去看看俘虜裏有沒有值錢的人,然後給淇王書信一封,問他願不願意拿錢贖人。”
“将軍,是要把裏頭的貴族大夫放回去?”禆将問道。
召夏說:“現在還茍且活着的,多半是廢物,若淇國王室願意贖人,這生意,可比從城裏拿東西劃算多了。若不願意,就殺了祭旗。至于剩下的平民,挪不動的,在城內集中安置,沒傷沒病的,讓他們去召國修河道,允諾他們,等仗打完了,放他們回家!”
南麋覺得,召夏并不是個仁慈的人,他所做的,都是“交易”而已。他權衡利弊,考慮事情的出發點都是召國利益的最大化,在湘泊關這麽一個重要據點,采取表面上的柔和手段,是為了告誡之後的敵人,投降,聽話,就有活路,若直接大開殺戒,民衆會成為抵禦攻擊的強勁戰力。
然而南麋還是忍不住感嘆,不愧是商業聞名的召國,一個武将,這種時候還想着拿人賺錢。
``
該挑走的人都挑走了,南麋巡視着最後剩下的俘虜,想着以後肯定還會無數次遇到這樣的情況。
與他們刺客的活法不同,戰争不是簡單的殺人,從戰前到戰後,從大局到細節,需要考慮的東西太多了。
俘虜被圍在關外一片地勢較低的坑裏,老弱病殘,算下來還有五百餘人,成不了威脅。
天色已黑,南麋正準備回帳,腳腕卻被什麽彈了一下。
好疼。
他忍不住蹲下,看到弄疼自己的,是一粒小石子。
他剛想回頭看看是誰這麽大膽,石子在月色下的微光卻讓他愣了。
石青……是石青!
南麋拾起小石子,不會有錯,這種光澤,是寒蟬山裏的礦石!寒蟬山裏的石青,比起其他地區,顏色上藍得更深邃,更有粼粼光澤。因為品質優異,普通人也上不了寒蟬山開采,所以寒蟬院裏使用的符節,都是用這種石頭煉出來的。南麋小的時候,還拿着這些石頭,和同門師兄弟偷偷下山去換好吃的。
難道——
南麋捏住石子,轉身走到俘虜前邊,仔細掃了一遍,然後強作鎮定地指着一個獨眼老頭,說:“你?出來。”
獨眼老頭也是受了傷,腰部纏着的布條都是被血浸出的黑紅,他跛着腿走出來,全身怕得直哆嗦。
“跟我過來。”南麋說。
因為俘虜問題幾乎解決了,守着這坑的兵也大半撤了,南麋才得以避開耳目,把獨眼老頭引到一個背坡處。
他再次确認了一下附近沒有其他人,才發出詢問:“锖竹?”
獨眼老頭睜開“瞎”了的右眼,欣喜地說:“南麋!果然是你!”
年輕的聲音,怎麽也不會是個真的老頭。
南麋突然一拳向“獨眼老頭”受傷的腰部擊去,“獨眼老頭”靈活地閃開,驚訝道:“怎麽打我?”
“傷也是假的。”南麋說。
锖竹笑道:“唉,召王還活着,我們都以為你死了!”
見到同門友人,南麋也很開心,伸出雙臂擁抱了一下,說:“我都以為我死定了,結果召王沒殺我。”
“為何?”锖竹問,“而且,你戴着面具是怎麽回事?我一看這身形就知道是你,所以試探了下。”
南麋往上揭起面具,卻覺得不好說:“反正……召王是個怪人。”
锖竹警覺道:“那你——現在是在為召王做事?”
南麋是被召王派到前線來的,卻沒覺得自己是在為別人做事,他的立場尴尬又微妙。
锖竹見他不答,又問:“你沒有背叛師尊吧?”
“沒有。”背叛的事兒,南麋一件也沒做過,而且那召王根本沒問過他什麽。
“那就好。你知道的,師尊不喜召國。”
寒蟬院是當今天下唯一一個可公開雇傭的刺客組織,只要出得起錢,什麽人都可以成為買主,但寒蟬院也不是什麽委托都接,能接下的,必定以命相搏,一旦失敗,分文不取。寒蟬院成立早期,參與過兩起王族刺殺案,聲名大振,後來就幾乎不接這種九死一生的活了,靠販賣兵器也闖出了一條活路。至于刺殺召王這種事,是個例外。負責分派任務的南宮師父不接,刺殺召王談何容易,誰也不想讓弟子冒必死無疑的風險,最後是寒蟬子親自點的南麋。
寒蟬子不喜召國,也不喜月廬,院裏人盡皆知,所以寒蟬院原則上從不接來自召國和月廬的委托。接了,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兩國內鬥,一種是兩國互相殘殺。
“锖竹。”南麋步入正題,“你易了容在這兒,是想殺誰?”
他不想聽到一個答案,然而只有這一個答案。
“召國将軍夏。”锖竹低聲說。
“所以,你混在俘虜裏?”
锖竹把聲音壓得更低:“我們只從南宮師父那兒接任務,很少知道買主是誰,然而這次很明顯,買主就是淇國。淇國起初要我詐降混入召營,哼,怎麽可能,将軍夏是什麽人物?詐降就是送死!兩軍交戰中,他從不收降兵!你看現在,就連繳械的俘虜,他都讓帶走收編,要近他的身可不容易。我要是不易容成這樣,也會直接被帶走了,哪裏留得下來?”
以一個殘疾老頭的模樣,事先潛伏在城裏,事後留在附近,至少還有機會。
南麋沒說他就和召夏住一個帳裏,而是說:“锖竹,你收手吧。”
锖竹感到震驚,語氣帶了憤恨:“你還說你不是在為召國做事?”
“我沒有為召國做事,但我也不會閉着眼睛讓你行刺。你就此離開,我不會對将軍夏說一個字。”
“離開?你要我好端端地回去複命?我見着你,以為你會幫我。”锖竹的衣袖裏吐出刀片,刀片極小極薄,薄得能直接藏在布料裏,“你要是攔着我,別怪我不顧同門情誼!”
南麋自知,若真打起來,他打不過锖竹,但他也絲毫不懼:“你不會殺我。你的攻擊,我怎麽也接過上千次了,要我跟個啞巴一樣死了,你做不到。要真弄出動靜,你也跑不了。就算你僥幸逃了,你的任務,已經等同于失敗了。”
锖竹咬牙道:“南麋,你變了。”
“或許是吧。”南麋左手握着劍鞘,右手把面具扯下來罩好,“就如我剛才所說,今夜的事,我們都假裝沒有發生過。我沒見過你,你……走吧。”
“……叛徒!”
這是南麋最後聽到的锖竹的聲音。
次日,他見到的就是锖竹的屍體。
脖子上一道幹淨利落的致命傷,傷口微小,但必定極深,是南麋熟悉的寒蟬院的刀口。遺态已經被整理過了,全然不似昨夜南麋所見的灰頭土臉。
召夏一如既往地坐在主位上,季修站在旁邊,倆人都盯着南麋。
三個活人和一具屍體,沒有人開口說話。
過了半晌,是季修打破了僵持的氣氛:“刺殺将軍,有你的份嗎?”
南麋看着死去的锖竹,動了動嘴唇:“下山之前,我們是朋友。”
“哦?言外之意,現在不是了?你想撇清關系?”召夏問。
“我昨日清點俘虜的時候,确實和他見面了。”南麋沒有撇清關系的想法,就算想撇,也撇不清,“他是我的同門友人,我自然不想傷害他。我沒有向将軍禀報,我想他走了,就不會傷害到将軍。”
看樣子,锖竹根本就沒走,反而是行刺被反殺了。
“他是自盡的。”下一刻,季修就颠覆了南麋的猜想,“清掃戰場的時候,我們就發現,有極個別的甲士的死狀有異樣。他們身上雖有許多明顯的外傷,但一擊斃命的,是脖頸上的小口子。這種傷,提刀揮戟的士兵,做不出來。最大的可能,便是有刺客混入了。”
“刺客在戰場上近不了我的身,必然會找別的法子。”召夏接過季修的話,“若對我稍微有些了解,便知道我不會輕易殺平民。那麽,假扮守城的一般平民就是最好的選擇。所以,刺客必定在能留下的平民當中。”
南麋心中一驚:“那我……我……”
召夏笑了一下:“南麋,你被我當作誘餌了。”
南麋突覺全身冰涼。
“我交給你的差事,就是讓你去引刺客盡快現身。季修見多識廣,猜想那刀口來自寒蟬院的兵器,因此,如果那刺客認識你,見你混在召軍裏,他怕是藏不住了。”召夏見南麋表情不對勁,卻也不惜再澆一把油,“悔嗎?恨嗎?你前腳剛走,我們後腳就把他拎出來了。但是本将軍仁慈,允許他選擇一個體面的死法。”
是我害死了锖竹。南麋顫抖着跪下,手指碰到锖竹的脖子,心裏只有這句話。
兩個友人,竟都因自己而死。
召夏說:“你想埋了他嗎?想埋就抱走,留給我們,只有曝屍荒野的份兒。”
南麋的拳頭緊了又松,把锖竹的屍體抱走了。
季修附到召夏耳邊:“将軍,這……會不會太殘忍了?”
他的選擇是,待南麋把刺客引出來,然後悄悄抹殺掉,讓南麋以為刺客只是真的離開了。就算世上永遠少了個人,只要不知道真相,便不會難以接受。然而召夏主張向南麋展示真相。
“他太年輕了。”召夏神色平靜,目光卻很銳利,“生生死死的,他肯定見過不少,可肉沒割到自己身上,又怎會覺得痛呢?”
季修擔心道:“将軍,萬一他起了報複的心思……”
“不會的。他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只會責怪他自己,恨他自己。”召夏肯定道,“哪有那麽多兩全其美的法子呢?他該做出選擇了,是否要站在我們這邊。”
“将軍,丞相有信!”有傳令兵在帳門外等候通傳。
季修和召夏對視一眼,去帳門外接了,然後回來呈給召夏。
召夏打開銅管,八個字:北面未動,小心直道。
季修說:“看來月廬還在觀望,可是這直道……月廬若發兵,難道要通過直道攻打我們?”
直道是召軍自西向東攻打淇國的道路,若從此路過來,沿線都有召軍駐守,要打下來幾乎是不可能的。
召夏的推測,是月廬會從東北繞道與淇國接應,雖遠了點兒,但穩妥。
他沉思道:“季修,你說啊,丞相這些消息,都是哪兒來的?”
季修說:“不是丞相安插在月廬的暗探嗎?”
“丞相好幾次的消息,都只有關鍵信息,沒有明确指示,乍一看不明所以,事後再想,卻全無虛假。反觀我們安插的暗探,一般來報的都是兵力調動這種明面兒上的東西。月廬和南方不一樣,他們的重要位置,鮮少使用外族人。你看今日這個……”召夏指着竹片上的字,“若我沒猜錯,消息來自月廬中樞,之所以放得虛虛實實的,是因為此人雙方都想幫。”
“将軍的意思是,此人既不想背叛月廬,又不想讓我們召國吃虧?這太奇怪了,什麽立場才會做這種事啊?”季修用召國商人的思路想了想,“難道他就是個單純的情報商人?只想賺錢?”
“只是我的猜想而已,誰知道呢。”召夏拔出匕首,把竹片上的字劃掉。
“将軍既然有疑,回去以後,問問丞相就行了吧?”
“哈哈,丞相那只狐貍,他會說才不正常!何況暗探這種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們的暗探不也沒有告知丞相嗎?說到底,我們都是王上放出的線,繩頭都彙集在王上手裏,王上沒告訴我,那就沒有去探聽的必要了。”
“這倒也是。”季修準備退下,“那我先讓斥候沿直道加強偵察。”
“交給你了。”召夏把竹片和銅管一并遞給了季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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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