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異邦人)
南麋清醒的時候,是個深夜。睜開眼,是熟悉的翠紗帳幔,轉過頭,是熟悉的霸道君王。身體很沉,動都動不了,他一時以為自己還處于被鐵鏈鎖住的困境中。可是包覆手背的溫暖告訴他,不同了。
召王握着我的手嗎?
珠簾外留着幾盞燈,南麋盯着那處光亮,等待身體的知覺被喚醒。
終于,僵硬的手指動了幾下。
南麋自己的意識都還沒來得及高興,旁邊睡着的召王卻突然坐了起來。
“你醒了!”
額頭被粗糙的手掌狠狠蹭了蹭。
“來人!傳太醫!”
陸陸續續進來了一堆人,太醫把南麋從頭到腳的狀況仔細檢查後,禀告召鷺:“王上,人醒了,是真的無恙了!”
“賞!”召鷺大悅,“明日讓長史傳诏,通通賞!尤其是長逸,重賞!”
``
內侍把羹湯端了進來,召鷺把南麋扶起來,接過內侍的碗,看着南麋說:“瘦了好多,該吃東西了。”說完用勺子舀了就要喂。
南麋遲疑了一下,什麽都沒說,任召王喂了。召王喂得很慢,他肯定很不擅長做這種事。南麋想到了射他一箭的澪雙,那個澪雙就很擅長。
磕磕絆絆地吃了兩碗羹湯,南麋舒服多了。召鷺用帕子幫他拭了嘴,讓內侍把湯碗撤走,寝殿裏又只剩了他們倆人。
“傷口還痛嗎?”召鷺看起來是真的高興,整個人都變柔和了。
南麋遲鈍地搖搖頭,問:“時下……是什麽日子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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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八。”
這麽久了?南麋說:“我……睡了快倆月了?”
“你回來就快沒命了,昏了半月多,長逸從外頭尋到了解毒的法子,找藥材又花了些時日,最後喂了你二十多日的藥,這才醒了。”召鷺舒了口氣躺下,眼圈都是黑的。
召王……一直守着我嗎?南麋不敢相信。
“別坐着了。”召鷺拍了拍南麋的後腰,“有事明早再想。”
南麋于是躺了回去,剛躺下,召鷺就抱過來了。
久違的溫暖,來自一只異常溫順的野獸。
昏睡了太久,南麋的重重心事在這深夜裏按不住,他試着問:“召王……淇國如何了?”
召鷺答得也快:“亡了,一分為二。”
“啊?”
“依照盟約,我們和月廬,劃淇水而治。”
“那淇王……”
“泊易城內亂,月廬把黎庶的怨氣都推給了淇王,從中還牽扯出淇國廟堂多年來克扣軍饷、殘害忠良、貪髒受賄等舊事,月廬易了泊易的旗,把淇王腰斬于市,平息民怨。”
也就是此次征伐已經了結了?南麋問出自己最關心的問題:“将軍夏呢?”
“夏弟……夏弟遣快馬把你先送了回來,捉到了當時放暗箭的人,查出了他們來自淇國宗室。淇國宗室已經知道了月廬的打算,意欲讓我方和月廬繼續纏鬥,破壞盟約。好在夏弟查得快,消息及時通給了月廬。”
“将軍夏……回來了嗎?”
“才回來沒幾天,正在府裏養傷,傷口還深。”
南麋緊張得呼吸一頓。
“你怕什麽?又不是你捅的。”召鷺拍拍南麋的臉,“我軍撤到淇水的途中,被月廬埋伏了。”
南麋主動偏了下頭,召王的手心很有安全感:“我……召國和月廬,不是都約好了嗎?”他差點兒就脫口而出“我們”二字。
“月廬太子嶼是聰明之人,也是激進之人,據報,是他力主伏擊的,趁我軍警備放松之時。他親自率軍埋伏,定想立個大功。不得不說,他抓住了好機會。然而多虧是夏弟,兩軍激戰,他斬了太子嶼,我軍才安全撤退。”
“斬了太子?”南麋驚呼。
“越說你越興奮。”
南麋感到召王的情緒反而不佳了,問:“你是召王,你難道不高興嗎?”
“斬的偏偏是太子,不好收拾啊……”
“為何?”
召王沒說話了,南麋以為召王在想怎麽跟他說。
可是等了一陣,頭頂傳出的,是召王沉重而均勻的呼吸聲。
這種感覺與以往不同,沒有捉摸不透的危險與可怕,反而是一種全然放松的安心。
若想刺殺召王,此刻行動,怕是能夠輕易得手。
南麋擡頭,額頭蹭到了召王的下巴。
猛獸累了,原來是這種模樣啊。
雖然說的都是沉重的國事,但他們從未有過如此自然安閑的對話。他不是刺客,召王也不是莫測蠻橫的君王。
他想不明白,他只是一個贗品,召王為何要對他如此上心?他同樣想不明白,此刻自己為何心跳得如此厲害。
南麋全無睡意,把這一路發生的事仔細回想了一遍,越來越覺得,不屬于他的東西,絕不能貪戀。
``
傍晚,月廬王都璌玬。
澪雙快步回到自己的內院,準備換下一身戎甲。
還沒進屋,從屋前的一棵大槐樹上,跳下來一個人,用熟絡又輕佻的口氣打招呼:“聽聞你的車駕今日入城,我在這兒從日出候到日落了!”
澪雙沒理他,推開門。
“唉,不要這麽冷淡嘛。”那人拉住澪雙的小臂,湊到耳邊說,“一百五十三日沒見着你了,思念得緊。”
那人的耳垂上戴着一對銅色的大耳環,圓形中空,沒有特別的裝飾,似挂着兩只樸素的手镯。靠近說話的時候,冰涼的器物搖搖晃晃地親吻着澪雙的面頰。
澪雙自認力氣不小,那人的力氣卻更勝一籌。澪雙不想和他拉扯,說:“夜花暝,放開我。”
“遠征歸來,都不歇歇,又要出門?”
“有事。”
“不就是太子陣亡了?”
說得輕松。
澪雙咬牙道:“你個禦史家吃白食的,懂什麽?”
那人故作委屈道:“在下也想在堂主家吃白食啊,奈何堂主看不上。”
“不要臉。”
“嘻嘻。”那人轉到澪雙面前,口無遮攔,“你生氣的模樣,也好看。”
澪雙擡起頭,看了看這個數月未見的男人。男人身材高大,臂長和腿長都超過通常武者。若不擡頭,個子算高的澪雙,都只能看到男人的胸口。玄青色的長發帶有輕微的自然卷,僅僅在頭頂綁成了一束,垂下來,像一股起伏的波浪。面相深邃,眼尾上挑,飽滿的額頭上還綁着一條紫棠色的編織抹額。稍有動作,一對耳環便悠悠晃動。
無論是身材長相還是裝束打扮,都表明了,夜花暝,是個異邦人。
澪雙說:“你再不滾,我要叫人來攆了。”
“好嘛。”夜花暝松開手,退到一旁,“別叫你府裏的手下來追我了。”
澪雙終于進了屋,脫下沉重的皮甲,随便換了身衣裳,又拉開門。
夜花暝好像真的走了,屋外的大槐樹寂靜無聲。
第一次見面,就被尾随;第二次見面,就是這棵大槐樹下,澪雙把他當作刺客揍了;第三次見面,還是這棵大槐樹下,澪雙懶得動手了,叫府裏的私兵追得他滿院跑。
如此反複數次,後來,澪雙就不管他了。
澪雙知道他是裝的。
交過一次手,澪雙便知,夜花暝在讓着他。功夫出類拔萃又深藏不露的高人,認真起來,哪會被追得哇哇亂叫。
夜花暝就跟飛賊一樣,總是在夜裏翻牆入院,最初還裝模作樣地躲躲藏藏,時間久了,便堂而皇之地把寝屋門外的大槐樹,當作了他的栖息之地。
澪雙想過砍樹,但是又覺得沒必要,莫非砍了樹,這個沒規矩的冶蕩男人就不來了?
澪雙知道夜花暝的心意,因為這個不懂含蓄為何物的異邦人,在倆人獨處的時候,從來都是有話直說。
然而澪雙不允許他更進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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