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舊人)

召夏把新稚萃抱到了床上,自己也躺到了旁邊。

“萃哥哥,我只是在解藥裏摻了些別的東西而已,待藥效過了,不會傷你分毫。”召夏單手支着頭,側身看着新稚萃,新稚萃也睜眼看着他。這藥除了一開始的當頭一棒的感覺,實際上除了堵了喉嚨,僅僅使人身子綿軟無力,起個催眠的作用而已。

新稚萃這種安靜乖巧的模樣,召夏特別滿意。他挨過去,用手臂撐起上半身,俯視着新稚萃,仔仔細細地在腦海裏烙印這張臉。然後他埋下頭,所有的氣都吐在新稚萃臉上:“你知道嗎,季修太能哭了,我活了二十七年,第一次見他那麽能哭。小時候啊,我欺負他,做了壞事還賴他頭上,他都很少哭,因為我讨厭哭哭啼啼的男孩子。可他明知我讨厭,今日還哭得跟潰堤了一樣。”

他說話的時候隔得極近,幾乎面貼着面了,卻偏偏沒有碰着,仿佛兩張臉中間有一塊透明的隔閡。

“萃哥哥,我死了,你是不是就會開心?我想讓你開心,可我現在不能死。”他的眼神上下游走,長睫毛不停扇動,目光停留在新稚萃的唇上,想親上去,快觸到的時候,又停住了,“算了,不碰你,你又要咬我。”

他可不想當一件破損的交易品。他得完完整整漂漂亮亮地離開召國。

他想了想,把帳幔挑下來遮着,又把新稚萃往裏邊兒推,讓新稚萃面向着牆,背對着他。他覺得舒心了,又重新躺好。

新稚萃咬咬牙想轉回去,手腳的力氣卻一點兒也使不上了。

“萃哥哥,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召夏側身看着新稚萃的背,在這密閉的空間裏,終于放松下來。只要能看到新稚萃的表情,他就必須字斟句酌,擔心哪句話說錯了,新稚萃會生氣。

“我從未與你一起睡過一晚,因為我怕你殺我。就今夜,讓我睡你旁邊吧。”

雖說是一起睡,召夏還是給倆人中間留了一人寬的距離。

“萃哥哥,今夜過後,你想做什麽,我都管不着了。可是我希望,你不要再想複仇的事了。我關着你,所以你大約不知道,王上把世族勢力削得幾乎沒了。”召夏停頓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就是你父親與我父親兩派內鬥之前,合力想除掉的幹政世族。”

“王上是一代雄主,你出去後可以看看如今的召國,與曾經大不一樣了。王上親自督造盈渠,不僅開墾出更多農田,還提高了召國多條水系的運力,讓召國與列國的商路更加暢通。如今,沒有哪一國離得了我們的商人。”雖然目前處境危急,但召夏自己就是解決危機的鑰匙,所以他并不認為召國會由此轉折。

“淇水以西我們占下來了,也守住了,召國缺糧的狀況得到了極大的改善,哪怕被列國孤立,也不會走上絕路了。”

召夏繼續勸說新稚萃,反正最後一夜了,也不用去管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萃哥哥,你想想,天下這麽多國,哪一國的內鬥不是趕盡殺絕?若留有後患,好不容易穩固的朝局,又會被一朝颠覆。你們家族是犧牲品,我們家族……也盡數為國捐軀了。政見不同,事主不同,但歸根到底,大家都是為了召國。”

他不知道新稚萃會不會聽,能不能聽進去。他只希望,新稚萃看到全新的召國之後,能放下仇恨,好好活着。

“萃哥哥,不說那些了,我們說點兒別的事吧。”召夏放下沉重的話題,決定講講變故之前的過去,“你還記得嗎,當年我們一起随軍南下,我倆與大軍失散了,路遇了敵國舟師。我們僞裝作當地耕夫,趁夜入水鑿了他們的船,還放了火,讓這支援軍無法按時抵達前線。我太高興了,一時大意,跑得慢了差點兒被捉了,是你殺了敵人救的我。我當時就覺得,萃哥哥你好厲害啊,我也要變得像你那麽強。”

召夏說得開心,呵呵傻笑了幾聲,才想起自己方才一廂情願講的事情,對于如今的新稚萃來說,都是諷刺。新稚萃現在還更強嗎?召夏不知道。倆人雖然總是打架,但再也沒有正式比試過。召夏已經是領兵的統帥了,已經位尊至君了,戰功赫赫威名遠播,而他尊敬的萃哥哥,在外是亂臣賊子,在內……也只是一名囚徒。若新稚萃真的如他所願安度餘生,那一輩子也就是個無名之璞。因為新稚萃絕不會接受他國的高官顯爵。

召夏帶着歉意說:“萃哥哥,我……不是故意說這些事情的……我就想随便聊聊……”還好新稚萃被他喂了藥,若是沒喂,他這種“随便聊聊”,只能起到火上澆油的效果。

不過也沒關系,他所有的尊貴頭銜,随着他被押去月廬,都不再具有意義。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保護你,所以只能把你關起來,讓你待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召夏擡起手,想摸摸新稚萃的背,又糾結着放棄了,“門後的銅鈴,你能猜到……我為何說搖七下才能喚我嗎?”

召夏把手握成拳頭,放到自己胸前。他今日不會再碰新稚萃了。他總覺得,再碰一下,他就堅持不住了。他不想分開。

“因為我知道你不會搖七下,所以才說了七,誰會傻子一樣站那兒搖銅鈴玩兒。”召夏說完又笑了兩聲。他若說搖一下他就會過來,新稚萃恐怕永遠都不會去碰那個銅鈴,那就沒法方便地使喚小家奴了,又不可能随時留個人在這院子裏。新稚萃本就憋悶,留給他一點獨處的空間,大概會比較好。

而新稚萃之所以不喚他,是因為搖七下銅鈴太麻煩了。至少他能這麽安慰自己。

新稚萃的睡意壓得眼皮都撐不起來了,他的腦子已經無法思考更多,但他還是努力地豎着耳朵,想聽召夏說話,然而召夏的聲音在意識裏越來越遠。

“萃哥哥,你睡着了嗎?”

“要是你睡着了,我就要說更多讓你想宰了我的秘密了,嘿嘿嘿。”

“……”

“岱暄書院的堂主想接走的月廬質子……我的友人……”

“……”

“……我毒你的藥啊……”

“……”

“……我會向你父母問好的……”

“……”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最終能死在你手裏……”

“……”

“……萃哥哥,抱歉,我愛你。”

“……”

``

“先生!先生!先生!快醒醒!”

新稚萃被人晃醒了,藥效未過,他的頭痛得厲害。

“先生,請即刻準備一下,一會兒小啞巴帶你去後門!”

新稚萃捶了捶腦袋,終于看清了來人是季修。他想說話,但喉嚨依然被堵着。

季修塞了包衣裳給新稚萃:“請換身衣裳,換好了就出來!”

季修看起來真的很急,來不及說更多,就先走了。

小啞巴進來了,伺候新稚萃更衣。

新稚萃渾身乏力,确實需要有人搭把手。他撐起身子下床,發現召夏躺過的位置上,有一根柳枝。

那召夏呢?召夏昨日來過,給了解藥,還說了很多事情……至于何時走的,新稚萃就不知道了。

新稚萃說不出話,小啞巴也不會說話,倆人悶頭換好衣裳,低頭一看,一身輕便的胡服。

這是要做什麽?

對了,召夏說要放我走。

新稚萃轉身去拿床上的柳枝,仔細看了看,若沒猜錯,就是院門口的柳樹上折下來的。

小啞巴做完事便退到門口,等新稚萃出來。

新稚萃雖然乏力,但已經能夠走動了。他拿着柳枝,經過桌案的時候,發現有什麽不對。

他昨日抄完的書,并未卷攏,一直攤開着,此時卻好好地收成了一卷。召夏本來放在另一張桌案上的酒壺和酒爵,此時也擺放到了這一張桌案上。

都是召夏弄的?

新稚萃跪下去看,外頭的那個酒爵是空的,而裏頭的那個,也就是擺在他坐着的方向的那個,斟滿了酒。

再拿起卷好的竹簡,最外面最上面的那一塊竹片上,寫着一列字: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是召夏的字跡。

一柳,一酒,一詩。

新稚萃什麽都明白了。

——季修太能哭了。

他想起了方才見到季修時,季修雖然垂着頭,但眼角那不正常的紅。

是真的出事了。

召夏自知保不住他,要把他送走。

新稚萃又讀了一遍那列詩。

然後端起旁邊盛滿酒的酒爵,一飲而盡。

``

一輛馬車停在後門,季修親自當禦者。

新稚萃想問他,但因為無法說話,試着開口只換來了劇烈的咳嗽。

季修說:“先生,沒有時間解釋了,我們今夜必須出城,有事出城再說。”

小啞巴把新稚萃扶上馬車,自己也跟着坐了進來。

季修立刻駕車前行。

``

召夏從不遠處的古樹背後鑽了出來。

他站在樹下,目光沉沉地目送馬車遠去,直到馬車的影子和車轱辘的響聲都消失了,他也沒有離開。

一棵古樹,一個舊人,站了一夜,像望盡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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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召鷺解決世族勢力的事,在第34章通過市期之口提過。

存稿還有一些,不知道能不能趕在住院之前發完,因為每次發之前都要仔細檢查……但是确實很少有時間坐在電腦前改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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