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狼或狗)

月廬璌玬大獄。

月廬王寺儀沛一腳踩在召夏的左小腿中央,骨頭發出了脆響,召夏哼都沒哼一聲。

“跑啊!”寺儀沛看起來心情愉悅,“腿斷了,舒服了吧?月廬的馬不好馴吧!”

召夏蓬頭垢面地擡頭瞪着他。

“寡人以客卿之禮相待,你竟然偷偷搶了馬想跑?摔進亂石堆裏,沒死都算你祖上積德!”

“啊,客卿之禮?”召夏嗤笑道,“月廬的客卿之禮,是如此下流的路數嗎?”

寺儀沛開懷大笑:“哈哈哈哈!這怪誰呢?”他彎腰捏住召夏的下巴,語氣輕浮,眯眼道,“你啊,六年前第一次對陣,你就夠好看了,如今都狼狽成這樣了,怎麽還是這麽好看?”

召夏不屑道:“死了兒子,還這麽高興,就不怕你兒子在地底下哭?”

“對、對!”寺儀沛被提醒了,“嶼兒死了,得讓你好好償還才行!”

召夏被壓到了草垛上,一條血兮兮的斷腿無力地搭在寺儀沛的臂彎裏。

“月廬的大王,在這麽髒的牢獄裏,面對這麽髒的獵物,也下得了口?”

“寡人不介意。”寺儀沛笑得谑浪,“寡人倒要看看,召國的狼,能不能被馴成月廬的狗!”

``

月廬司寇匆匆踏入大獄,看到獄卒都整齊地靠邊兒站着,一個個面紅耳赤,又聽到裏頭不堪入耳的叫聲,也只得識趣地候在外頭。待到叫聲漸息,約摸大王整理好了衣裳,才往裏頭禀報事務。

“禀告大王,公子子桑,方才入城了。”

寺儀沛張開手臂,旁邊的內侍還在給他确認後背的衣褶。

“哦,為何晚了些時日才入城呢?”

司寇說:“公子子桑身子骨太弱,禁不起颠簸,故多耽擱了些。”

“哦,傳吧!”寺儀沛抖了抖衣袖,又指了指倒着的召夏,“松桓君暈過去了,你把他洗幹淨了,給寡人送回來!”

司寇偷偷瞄了一眼衣衫淩亂的召夏,不禁面色紅了。

寺儀沛警告道:“只是令你洗幹淨,若是你,或者你下頭的人,敢多動一分,寡人就讓你們去勞軍!”

司寇忙不疊地跪下:“諾!”

``

一名內侍官牽頭,把歸國的寺子桑領進了大殿。

寺子桑走得很慢,澪雙一步一頓地跟在他後頭。周圍議論聲起,不用想,也知道寺子桑的樣貌掀起了波瀾。

寺儀沛也被吓了一跳,身子前傾,率先開口問道:“當真是子桑?”

“臣拜見大王!”澪雙一行人跪下,寺子桑卻沒有跪。

寺儀沛面色不悅,說:“見王不跪,這是何意?”

寺子桑沒說話,只是呆呆地站着。他雙目無神,似一具空殼。

澪雙低聲叫了他兩聲,又輕輕拉了他一把,寺子桑才終于有了反應,遲緩地跪下。

澪雙說:“啓禀大王,公子子桑曾經中過召王的奇毒,故與常人有異。”

“傻了?”寺儀沛笑了出來。寺子桑被召王廢了囚在召國王宮,月廬廟堂人盡皆知,只是不知道廢到了何種程度。今日一見,面目全非,呆滞遲鈍,整個人被抽了魂一樣,寺儀沛也不計較他方才的無禮了。

“能說話嗎?”寺儀沛問。

寺子桑過了一會兒才點頭,開口道:“能……大王……想問何事?”

聲音沙啞,似乎說話都要用盡力氣。

“那……唱個曲兒來聽?你以前不是唱得最好聽的嗎?”寺儀沛笑道。

此話一出,殿內頓時哄堂大笑。

澪雙有些擔心寺子桑沉不住氣。在異國他鄉受盡痛苦,千裏迢迢回到母國,還要當着百官的面被恥笑。

寺子桑卻遠比澪雙記憶中的嬌縱小兒來得冷靜,他俯身行禮,埋頭道:“臣已然是個廢人了,懇請大王開恩,恕臣力不能及。”

“也罷。”寺儀沛本就随口一說,不再發難。他當太子的時候,寺子桑好歹是站在他這一邊的,功勞苦勞一樣不差。

“壽鹘!”寺儀沛叫道。

“臣在!”官員隊列首位的壽鹘站了出來。

“子桑是你的弟子,你想想,如何安頓他?”

澪雙心頭一緊。大王嘴上說安頓,實際上想的是處置。月廬不留廢人,沒用的,要麽明裏暗裏被解決了,要麽在有用的時候能夠提前鋪好退路。寺子桑是公子,無論如何,命肯定保得住,但絕不能再次落到他在召國時的境地。

壽鹘也算是滿足了澪雙的私心,說:“公子在敵國為質七年,也曾為月廬立下了汗馬功勞,如今就算不能上陣征伐,公子當年所鑽研的毒學,對月廬也大有裨益。請大王允準臣把公子帶回書院!”

殿內的其他臣子也随聲附和。

按照慣例,院主都發話了,大王一般沒有拒絕的道理。月廬的将相權力,都握在壽鹘手中,只要壽鹘畢恭畢敬,大王也不會與之抵觸。

“好吧!”寺儀沛果然同意了,“你把子桑帶走,看看能不能用!”

“諾!”壽鹘說。

澪雙松了口氣。但他也知道,院主不是在幫子桑,而是在照顧他的感受。按人之常情,他該感激,然而他的痛苦更多了一層。因為院主給予的關照,都會讓他在別的地方,加倍回饋。

不過,只要子桑好好的,付出再大的代價都可以。

``

壽鹘雖然把寺子桑留在了書院裏,但并沒指望他還能用。寺子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拉不了弓揮不動劍,拿支筆都顫顫巍巍,整日都是魂不守舍地發呆,只有澪雙來了,才會主動說幾句話。

就連院裏的學生都小聲議論,公子子桑,被召王毒傻了。

時間長了,壽鹘也不管他了。反正,這位公子已經出不了璌玬了,養着他,至少撲棱着翅膀想掙脫的澪雙,會乖乖聽話。

``

召夏拖着半條殘腿,滾了一圈兒,掉下了床。

屋內沒有其他人,他估計屋外也沒有。否則,他都砸地上了,也不會沒人進來把他擡回去。

寺儀沛還是令侍醫來給他看了腿,侍醫說了些什麽他不知道,反正他覺得好不了了,因為他左腿幾乎毫無知覺。

他爬到門口,從底下拉開門,一瞬間被門外斜射的陽光晃花了眼。

太久沒見過天日了,病痛的身子被這暖陽一照,竟讓他有了重生之感。

他翻過門檻,然後扒住門框,咬緊牙,利用手臂的力量把身體慢慢往上帶,外加右腿用力,終于再次站了起來。他又單腿跳了一步,拖着的左腿成了阻礙,沒把握住平衡,整個人撞到了前方的廊柱上。

就這麽幾個簡單的動作,他額頭已經滲出了汗。

他于是不動了,靠着廊柱喘氣。

他擡頭看着天,月廬的天是碧綠色的,是與召國渾然不同的景致。這抹綠色俯瞰着他,令他想到了寺子桑的眼睛。

對了,子桑也被接回月廬了。子桑在被囚禁的那麽多年裏,望着異國的天空,又是怎樣的心境呢?

召夏沒有再細想,他不能陷進別人的情緒之中。他是召夏,他可不能求死,他多活一日,召國就多一點機會。

至于新稚萃,他更不能去想。若想了,他會撐不住的。

關着他的地方,是一座別院。他想到石階下頭去看看,但比起跳下去,滾下去似乎更為安全。

“先生,你醒了?”正為難着,從廊下傳來一個帶着稚氣的聲音。

有人?召夏往廊下看去。

一名白淨纖弱的少年,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手裏還拿着一束鮮花。

花簇五顏六色,顯得有些雜亂。

少年察覺到了召夏在看他手裏的花,解釋道:“我剛剛在花園裏摘的。”他轉頭看了眼別院的大門,“這外頭,接着宮裏的花園,先生若能走動了,我帶你去逛逛。”

“你是誰?”召夏問。

“我叫憐采。”少年答道。

“你在這兒做什麽?”

“大王命我來伺候先生的。”

伺候我?召夏仔細打量了這名少年,少年沒有穿着宮人的衣裳,言行舉止也不像是個宮人。

憐采看出了召夏的疑惑,說:“先生被大王關了好些時日,逃跑失敗又摔斷了腿,侍醫開的藥方又令先生吃什麽吐什麽。先生以往來月廬,身邊都有召人照顧飲食起居,這次孤身一人,我估摸先生可能還水土不服。還有——”憐采停頓了一下,“大王尤其中意先生,先生眼下受傷了更為虛弱,次次都被做得暈過去,大王精力得不到發洩,故令我過來同住。”

這少年說話太過直白,召夏頓時有點難堪,暗罵寺儀沛那個禽獸。不過少年的身份已明了了,也是一個可憐的玩物。

“你多大了?”從相貌看,少年的年齡不過十五六。

“我不知道。”憐采搖搖頭,“我是戰俘,無父無母,僥幸被大王看中,才進宮為奴的。”

“那……你在宮裏多久了?”

憐采想了想:“也就一年吧,算是留得久的了。”

“留得久?”

“在我之前那個奴隸,不過一個月,就被殺了。”

“……”

“再之前的,聽聞也才月餘,就被扔到軍中當軍妓了,然後頭一晚就被輪暴致死了。”

召夏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中原列國士子抨擊召王荒淫無度暴虐成性,不過是些入不了召王眼的無才無德之小人,收受賄賂,發洩私怨,從輿情上占領高地。而這真正荒淫暴虐之人,卻借用外族的僞裝,安坐北方。

“先生,你幫我拿着。”憐采把手裏的鮮花塞到召夏手裏,“我給你件東西。”

他往偏房跑,回來的時候,手裏多了根拐杖。

“先生,大王說你肯定走不動路,命內侍送了很拐杖過來。因為你一直躺着沒起,我就收了擱我那兒了。”

召夏接了拐杖,突然想笑。

将軍夏啊将軍夏,你握了二十多年兵器,如今卻要依靠一根拐杖才能行走了!

憐采又把花簇從召夏手裏拿回來:“這種東西,先生不會喜歡吧?”他埋頭嗅了嗅,“我其實也無所謂喜不喜歡的。只是我妹妹喜歡,我摘了送給她的。”

召夏意外道:“你妹妹?”

“嗯,我妹妹,只是失散了,我希望她能在某處活着,不過應該是死了吧。”憐采笑了笑,“一個小女孩,死的方式能有千千萬,活着的路,一條都找不到。”

該說節哀嗎?該說可憐嗎?蝼蟻之命,說什麽都是徒勞。召夏只覺得無奈。

“先生,我真希望大王沒有得到你。”憐采個子矮,還站在比召夏低的地方,每次說話都得仰頭。

召夏沒聽明白:“什麽意思?”

“沒……我話太多了,先生也不想被困在這兒。”憐采說完,行了一個禮,捧着花轉身走了。

召夏想了一會兒少年方才說的話,頭疼得厲害,又敲了敲手裏的拐杖,再次給自己警醒。

瘸了就瘸了吧,人跑不動了,心卻不能被困住。

小注:

司寇:主管刑獄的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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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沒更新了,因為發生太多事情了,又生病了,上個月才做完手術。

前面的劇情估計也沒人記得了。

還是那句話,寫完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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