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那年十七,秋瑟落葉,少年白衣。

籃球場上熱火朝天,穿着紅白兩色球服的少年競相奔跑,為這秋日晚照的燥悶沉郁平添了許多盎然朝氣。

“傳過來傳過來!”

“這裏這裏,珩北!”

顧珩北左忽右閃,一個漂亮的假動作繞過如影随形的兩個對手,雙腳一踮輕松彈起,将球傳了出去。

落地時也不知踩到了誰的腳,一聲鬼哭狼嚎中顧珩北和對方一起摔倒下去。

“操!”

顧珩北:“梭瑞。”

“梭你媽呀梭!”對方怒罵。

顧珩北撐着地站起來,拍了拍手:

“你他媽自個往我下面伸腳碰瓷還有理了是吧?”

裁判吹哨,兩隊隊員都擁過來。

裁判姚宋判紅隊犯規。

被顧珩北踩到的人不服:“你他媽會不會判,眼瞎啊?”

姚宋抿着嘴,雖有不悅,依然堅持:“我都看到了,你故意伸腳絆的顧珩北!”

紅隊隊長扳着那人的肩:“行了別争了,聽裁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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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隊隊員正要分開往各自場地走,那紅衣少年“操”了一聲,罵:

“黑哨!日他個傻逼!”

顧珩北正抱着球要去三分線下罰球,聞言轉身橫眼過去:

“罵誰黑哨?日誰傻逼?”

那人指着姚宋的背影挑釁:“就日|他了關你屁事……”

籃球打着旋兒直直砸上紅衣少年的臉。

兩隊少年擠搡扭打成一團。

“好了好了,都別打了,”姚宋過來拉架,扯着顧珩北的手,“珩北,這就是你不對了……”

“誰不對?”顧珩北打架的時候表情很随意,聽到姚宋的話卻倏然變了臉。

姚宋正色:“你先動手就是你不對,怎麽樣你都不該拿球砸人!”他勸球場上的所有人,像個苦口婆心的老幹部,“你們是打球的,不是打架的,友誼第一,比賽第二。”

白衣隊員不服氣嚷:“是他們嘴巴髒!”

紅衣隊員罵道:“怎麽不說你們爪子賤?”

姚宋雙手在兩隊人之間重重一劃:

“別吵了,大家都是一個學校的……”

“當你媽的老好人呢!”顧珩北也不知哪來的沖天火氣,忽然将籃球砸到了姚宋的身上,他的眼睛很亮,此刻卻毫無熱度,鋒利的眉峰像是兩柄出鞘的冷劍,劍指姚宋,“滾一邊去!”

姚宋愕然,他的表情甚至稱得上是不可置信:“珩北你……”

顧珩北已經拔腿往外走。

顧珩北一走,白隊都跟着他一起,紅隊也稀稀落落散開。

姚宋木樁似地站在那裏。

蔣辭和顧珩北一個宿舍,也是場上唯一一個知道兩人關系的人,他看人走得差不多了,推了把姚宋:

“我說你怎麽回事?珩北跟人打架你不上來幫忙也就算了,你他媽還先指責他?你還有點當人男朋友的自覺呢?”

姚宋頓時無措:“我……”

“珩北為你才打的架,你倒好,還當老好人,這算什麽事兒!”

蔣辭不滿地說完,也追着顧珩北去了。

晚上九點,依然是這塊籃球場,奔跑中的少年已經換了好幾撥人,顧珩北還穿着那身白色球衣坐在場地邊沿的水泥長椅上,背靠着後面的鐵絲網,兩條長腿抻得筆直,他往座位左右兩邊各放了瓶飲料占座,懶洋洋地等着姚宋過來。

約的時間是九點,可直到場上的籃球都打完了,連隐藏在角落暗影裏的情侶都拉着手離開了,收垃圾的人推着垃圾車從場中心開始,一點點往邊沿靠近,将一個個飲料瓶子收進尼龍袋裏,其他垃圾則分類扔進推車裏。

姚宋都還沒出現。

如果是平時,顧珩北是不可能有這麽大的耐心等人的,但是有今天沒下回,他也就忍了。

偌大的場地上只有他和一個穿着制服的清潔工,顧珩北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那清潔工身上。

籃球場外圍的鐵絲網上每隔數米懸挂着一盞小燈,昏暗蒙昧,那道過分瘦削的身影從一點明亮裏走進黑暗,又從暗影中走進淺淡的亮光裏。

顧珩北起初以為那樣纖瘦的身形應該是一個個子很高的女人,他只覺得這清潔工瘦歸瘦,身形卻異常筆直,體型出奇得漂亮,然後等那人走得再近些,顧珩北雙1.2的視力才勉強從昏黃的光影裏辨認出那是一個留着板寸的少年。

京大有很多學生勤工儉學,但是推着垃圾車做保潔的,顧珩北還是頭一回看到,他心頭微微訝異。

“噠噠噠噠”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打破了空曠球場的寧靜。

“珩、珩北!”姚宋喘息着在顧珩北身前站定,他背着沉重的書包,雙膝微彎,兩只手撐在膝頭上,一邊呼哧呼哧一邊急切解釋,“對、對不起,我來晚了,下課的時候正好碰到院辦的陳書記,他找我談了一會……”

“沒事,不用解釋,”顧珩北輕聲一笑,換了個坐姿,他收回抻在那裏的長腿,上下交疊,脊背一挺,那沒骨頭似的懶散勁就都收了起來,他右手彬彬有禮地指了指一旁擱了許久的飲料,“喝點水。”

傍晚的時候不歡而散,自己又遲到了一個多小時,原本姚宋還很忐忑,誰知顧珩北風淡雲輕的,像是完全沒把那些不愉快放在心上,姚宋一下子松出一口氣,心想珩北這個人雖然脾氣有點急躁,但其實是很大氣的,自己還白白擔心了一個晚上。

姚宋在顧珩北身邊坐下,顧珩北擰開瓶蓋把水遞給他,他微微一笑接過礦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瓶,才開口:

“珩北……”

“你還記得這地兒吧?”顧珩北突兀道。

姚宋有些茫然地往四周望了一眼,看到不遠處撿垃圾的人他的思緒還有片刻的停頓,然後他愣愣地:

“啊?”

顧珩北偏了下頭,似是回憶了下:

“我要是沒記錯,咱倆就是在這籃球場認識的。”

四下裏光線幽暗,其實誰都看不清誰的臉,但是姚宋的眼睛像是猝然點起兩簇小火苗,整個面龐都發起光來:

“是的,那時候你在球場上打球,那麽多人裏,我……我一眼就……”

姚宋從第六個字開始聲音就低下去,附近畢竟有生人,他不好意思傾吐自己的愛意,所以後面的字顧珩北根本沒有聽到,只淡淡打斷他:

“我們是從這裏開始的,那就從這裏結束。”

姚宋呆怔住:“什、什麽意思?”

顧珩北的聲線平穩得半點波瀾沒有,好像在說“早安你好吃了沒”那樣簡潔利落:

“分手的意思。”

姚宋霍然站起,既震驚又惶恐,他的嗓音都似乎破開了一個裂口,淩亂又顫抖:

“你在開玩笑嗎珩北?”

“不開玩笑。”

“為什麽?”

其實真要說理由,顧珩北不是沒有,耍朋友嘛合則聚不合則散,姚宋這個人性子柔軟,還有點迂腐,不算什麽缺點,但并不合顧珩北的意。

兩個人之所以會在一起,無非是姚宋長得很不錯,顧珩北喜歡漂亮人兒,察覺到姚宋對他的好感他就主動出手,但是上了手的人如果只有一張漂亮臉蛋,未免無趣。

直白點說,姚宋除了臉,其他哪兒哪兒都不是顧珩北的菜。

顧珩北心智早熟,感情經驗十分豐富,他知道分手時候最忌拖泥帶水,你要真說個一二三四條來,對方一來會跟你争辯理論,二來再承諾個“我以後不這樣了我一定改”,掰扯來撕拉去沒一點意義,顧珩北要分,就沒有轉圜的餘地。

既然沒有餘地,那就越快刀斬亂麻越好。

顧珩北站起身,他伸出左手,昏黑的環境裏,他腕上的一塊熒光手表發出宛如星空般的深藍光澤,那是上個月他跟姚宋一起逛街時給兩人買的情侶表,姚宋的手上也有一塊,散發出的光芒是淺金色的。

顧珩北解下那只昂貴而嶄新的手表,随手往暗夜裏一抛,涼沁沁的嗓音充滿了淡薄與無情:

“我身上任何一樣東西,保質期都不會超過三個月,那塊表我看到的時候很喜歡,但是戴久了,想扔了,我就扔,人也是一樣。”

深秋的夜裏冷風驟起寒意撲面,然而顧珩北的話比這冷風更像薄刃切膚令人痛不可遏,姚宋的全身都在顫抖,連嗓音都搖搖欲墜:

“顧珩北……你……你簡直是……你這個……”姚宋咬牙,“人渣……”

顧珩北雙手插兜,聳了聳肩,默認了這個指控。

姚宋的自尊最終壓倒了一切悲憤和屈辱,他将手中殘餘了半瓶水的瓶子往地上狠狠一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操場。

那只瓶子咕嚕嚕地在地上連滾幾滾,最終停在一雙穿着看不出顏色的球鞋的腳下。

推着垃圾車的少年彎下腰撿起那個瓶子,将剩餘的半瓶水就地倒掉,把瓶子放進尼龍袋裏,碌碌的車輪聲裏,少年離顧珩北越來越近。

顧珩北并沒在意,今晚的目的已經達成,他轉身準備回宿舍,腰部忽然一痛,顧珩北下意識發出一聲“我靠”,然後他惱怒地轉頭,下一句“你眼瞎啊這麽大人在這也能撞過來”生生被他卡在喉嚨裏——

那時候他們近在咫尺,彼此都能将對方的臉絲毫不錯地收進眼裏。

後來的許多年裏,顧珩北都無法忘記昏黃燈光下自己看到那張面容的震撼與驚豔,他曾經無數次毫不吝惜地贊美紀寒川的盛世美顏,标榜自己當年如何對他一眼萬年。

“像是一支箭,”顧珩北指着自己的左心房,笑着對紀寒川說,“biu——射進了這裏,血濺五步,每一滴都像花一樣綻放。”

誇張熱烈到幼稚的表白。

再後來的後來,比如說此刻站在窗前寥落燈光下的顧珩北,在紀寒川的呓語聲中回憶起那如折戲般的一幕幕時,心中所剩的唯有煙花過後飄零紛揚的灰黑色餘燼,狗屁的一眼萬年,那他媽是美色如刀,刀刀斬華年。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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