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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紀寒川在大三下學年提前拿到了畢業證,和顧珩北一起遠赴A國,剛開始的時候他們一切順利。

紀寒川在威爾遜的支持下成立了分公司,顧珩北在新導師的手下也很适應,他們在學校和公司的中間地段租了房子,兩個人每天出門一個往南上學,一個往北上班。

那時候紀寒川還不會開車,顧珩北會把他送到離家一公裏多的站臺,看着他坐上公車才去學校,然後他放學後又會和紀寒川約好時間在站臺接上他,兩個人有時候會一起在外吃飯,有時候會回家自己做,無論風雨,始終同行。

那時候他們年輕,相愛,有共同的人生理想和奮鬥目标,他們對所有的阻力和困難都不屑一顧。

他們相信只要努力,最終他們必将戰勝一切。

時間過去半年左右,有一天顧珩北還在上課,紀寒川給他打電話說自己必須要回國一趟,紀寧生生病了。

“你哥得了什麽病?”顧珩北雖然不喜歡紀寧生,但還是很關心。

紀寒川那會人都在機場了:“徐進跟我說他和人發生了争執,被打傷了,有點嚴重。”

“怎麽會?”顧珩北覺得很稀罕,紀寧生除了跟自己針鋒相對時還敢亮一亮貓爪子,他在別人面前都柔柔弱弱一副小白花的樣子,“他居然還會跟人打架?”

紀寒川:“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徐進既然通知我,一定是很嚴重,我可能要回去一到兩個星期,我不在這裏,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盡量不要一個人外出,吃飯跟同學一起,晚上不要亂跑……”

顧珩北被他唠叨得有些好笑,心裏又有點失落,倆人自從在一起還沒分開過那麽久,不過他還是說:“好,你落地給我打電話,有什麽情況跟我說。”

三天後顧珩北接到了徐進的電話,說紀寒川被抓了。

紀寒川捅了顧進南一剪刀,被以故意傷害罪逮捕。

顧珩北差點急瘋了。

事情源自紀寧生。

顧珩北一直覺得自己看不透紀寧生這個人,你說他娘們唧唧性子柔弱吧,他十四歲就扛起了整個家,着實算個爺們兒;你說他愛慕虛榮自甘堕落吧,他手裏攥着大把的錢卻勤儉度日。

紀寧生不買房不買車不買奢侈品,買點好吃的還都要省給他弟弟。

顧珩北和紀寒川出國後隔一天就能收一回快遞,全是紀寧生寄來的食物和藥品,尤其是一些醬菜腐乳老幹媽,郵費是物品價值的幾十倍,紀寧生樂此不疲地往外寄。

紀寧生是少有的讓顧珩北見了就非常煩躁的人。

他讓顧珩北可憐不得可恨不得,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

人都有兩面性,好的壞的不能足一而論,但當一個人的兩面都非常偏激極端的時候,這種人就會讓看透他的人覺得煩躁。

紀寧生沒有什麽文化,智商和情商都不高,但是他一直自食其力,也從不占別人的便宜。

他很小心眼,看到比他富貴安逸的人會非常仇視,尤其仇視顧珩北,但他對紀寒川身邊其他的人又都掏心挖肺。

紀寧生對紀寒川的那種好,是不沾染邪念的,是完全把紀寒川當孩子當弟弟當心頭肉,你都不能理解他這種泛濫的兄長情懷到底從哪裏來,但它就是那麽深刻地存在着。

顧珩北偶爾會敬佩他,偶爾會欣賞他,更多時候很看不慣他,這種看不慣一方面來自于紀寧生對他從不消弭的敵意,一方面則是天上的雁鳥俯瞰蝼蟻,類似于物種差異的分歧。

雲在青天水在瓶,他們不是一個世界裏的人。

但是不管對紀寧生有怎樣的觀感,顧珩北始終都退讓紀寧生一線,他們都盡力在紀寒川面前保持和平共處。

像是有一張又薄又透的絲網覆在那裏,他們各自據在絲網的一頭,所有的明争暗鬥都有心照不宣的界限,絲網會在他們的争鬥中扯動撕拉變形,但他們都會控制最後的力道不去破壞它。

直到紀寧生出了事,這張絲網才被徹底摧毀。

顧珩北接到徐進的通知連夜趕回國,他找到顧進南,拍着桌子怒吼出那段話。

那時候顧進南坐在顧珩北的對面抽煙,藍白格子的病號服在腹部那裏洇出一灘鮮血,他說:“小四……我以為你一直都明白。”

“我他媽不明白!”顧珩北怒急攻心,“你明知道紀寧生是紀寒川的哥哥,你還搞他,全天下人都死絕了你去搞他?”

顧進南擡頭看顧珩北的時候眼睛裏有些困惑,他問顧珩北:“你以為是我把紀寧生弄成那樣的?”

“難道不是?”

“不是……”顧進南終于把煙掐滅在煙灰缸裏,他問顧珩北,“這次緬北的東西大鐵路工程你聽說了嗎?”

“我怎麽會聽說?”顧珩北的導師是個變态,給他的課業重得快要壓死他,顧珩北連約會時間都是拿命摳出來的他還有毛的精力關注緬北鐵路,他不耐煩道,“緬北修鐵路跟你們搞出這事有什麽關系?”

顧進南說:“這個工程有六個國家的鐵路公司在競标,我們是其中之一,緬北那邊的負責人叫紮托,我讓人查了他的底,他喜歡特別漂亮的東亞男孩,尤其喜歡……能把緬裙穿得很漂亮的。”

顧珩北聽明白了。

“老馬帶了好幾個這類型的過去,紮托都沒滿意……”老馬是顧進南手底下的一員幹将,專幫他做一些臺面之下的事,“老馬就跟我點名紀寧生,我知道他是紀寒川哥,煩都來不及,我讓老馬京都找不到就去別的城市找,十幾億人裏還能找不出個紮托能看上的?”

顧進南嗤笑了聲,“可你猜怎麽着?紀寧生從別人那聽到消息,知道去一趟緬北露個臉給十萬,能被紮托看上兩百萬,要是促成訂單——”

顧進南兩根食指叉在一起,比出個“十”,要笑不笑,“拿下訂單酬勞翻十倍,兩千萬。”

“老馬把所有的風險和可能遇到的狀況都是提前給他說了的,他同意了,老馬才把他帶過去,不過沒想到那緬北佬玩兒得還是過了火……本來他在緬北多待一段時間把傷養好這事也沒人會知道,他不肯,一定要回來,然後在他自個兒火鍋店裏直接暈了,進了醫院,什麽都兜不住了……就是這樣。”

顧進南說完後沒躺回病床,而是往門外走,他頭一回用那樣的語氣跟顧珩北說話,淬了冰似的涼沁沁,“你哥不過是被那小子捅了一剪子,他可是心靈又受到了莫大傷害……你去撈人吧,我打過電話了。”

同樣一件事情在紀寧生嘴裏卻是另一個版本。

紀寧生跟紀寒川徐進他們說自己是被迫的,是老馬威脅他,NorMou被關過一次網站,他害怕再被關一回,紀寧生一貫柔弱和樸素的形象讓他的說辭很可信。

“盤絲洞”是紀寒川的一塊心病,顧珩北用了兩年多的時間都沒能把這顆毒瘤從紀寒川的心頭移去,紀寧生又遭遇了這樣的事。

顧進南心血來潮去醫院探望紀寧生,正好碰到了在醫院陪床的紀寒川,兩下裏都紅了眼。

顧進南恨紀寒川勾引他弟弟,紀寒川恨顧進南糟踐他哥哥,二人之間舊恨疊新仇,火星撞地球。

具體的過程徐進都沒有詳細跟顧珩北說,但是顧珩北想象得到當時的那個場景,他了解他哥有多傲慢,也知道紀寧生是紀寒川的逆鱗之一。

整件事情非常操蛋,論感情,顧進南和紀寒川手心手背都是肉,論是非,顧進南有慣來行事的手段,雖不入流,但紀寧生理該自做自當,本來就是周瑜打黃蓋。

反而一向冷靜理智的紀寒川竟然抄起剪子捅了顧進南,血肉之傷是實打實的,顧珩北難免偏了顧進南一點。

顧珩北去拘留所接出紀寒川後,兩人之間爆發了第一次的激烈争吵,他們都相信自己哥哥說的才是事實,顧珩北煩躁地喊道:“我哥這個人我了解,他做的事從來沒有不敢認的,你哥是為了兩千萬受的這遭罪,他自己的選擇自己承擔!紀寒川,他們是願打願挨,不需要你來裁決正義!”

發現紀寒川的異常時顧珩北根本想不通,他想不通那個對每個人都重情重義,那個富貴淫不得威武屈不得面對國內外衆多資本聯手打壓都能堅持初心不改的紀寒川怎麽會對他變了心。

後來顧珩北得到了答案。

分手的前夕顧珩北和紀寒川站在那道門前,一個推着門扉要打開那道門,一個握着門把下了死力阻止。

拉門的力道不可能抵得過推門的,顧珩北已經看到門後有一抹鋪滿黑色長發的背影,只要再加一把力他就能沖進房裏,那個被深藏着的女人就将無所遁形。

紀寒川就是在那個時候盯着顧珩北,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顧珩北,你還不明白嗎?從那一次我哥出事,你一味幫顧進南開脫,我就覺得,我們不是一類人了……”

一切絮果,必有蘭因。

“砰砰砰,砰砰砰——”

深夜淩晨,紀寧生一下一下拍打着病房衛生間裏的門,幸好貴賓區的隔音都滴水不漏,否則左鄰右舍的人肯定都要出來抗議。

“小川,你把門開開,你出來!”

狹窄的衛生間裏沒有開燈,只有格子窗裏流進淺淺的白光,那是月光反射在厚厚的積雪上,又透過窗棂送進來。

砰砰作響的門板後一道瘦削嶙峋的身影坐在地上,他的後背緊緊抵着門,茫然的眼睛望着窗口,裏面滿是冰冷的空白,像是所有的雪色都落進了他的眼睛裏。

“小川,你出來,你出來我帶你去找你媽媽……”紀寧生累得不行,拍門的動作也越來越慢越來越輕,“你想要什麽出來說,別把自己關在裏面。”

裏面的人終于說話了,嗓音是低沉喑啞的成熟男人,出口的內容卻透着孩子氣般的違和:“我不相信你!你是壞人!”

“我不是壞人,我是你哥哥……”

“你不是我哥哥!我沒有哥哥!我要我爸爸媽媽!”

紀寧生腿一軟,他疲憊地蹲在地上,窄痩的肩膀顫若颠篩,哽咽道:“不管你要找誰,你總要先出來,衛生間裏面冷……”

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徐進帶着醫生和護士匆匆進來,護士拿着一串鑰匙,她分辨着鑰匙上的編號,然後取出其中一把插進鎖孔,門扭開了,但是門板被裏面的人死死抵住,門外四五個人齊推竟然都推不開。

徐進于是揚聲喊外面的保镖又進來兩個,一群人終于把門推擠開。

紀寒川嗚哇哇地哭起來,兩只手抹着眼睛,一聲一聲地喊媽媽。

紀寒川一哭紀寧生也跟着哭,紀寒川被外面進來的人逼到了水槽邊,流理臺上有許多雜物,香皂杯子洗手液甚至牙膏牙刷,他一股腦地拿起來全都往紀寧生身上砸。

逼仄的衛生間裏一片兵荒馬亂,紀家兩兄弟的哭喊聲,徐進的大喝聲,醫生護士的勸阻聲……全都亂糟糟得攪成一團,徐進只得把紀寧生先拉出門外去,醫生和護士這才能接近到紀寒川。

紀寒川醒來後誰都不認識,他對見到的所有人都充滿了戒備,尤其是紀寧生,他第一眼看到紀寧生就掀翻了醫療車,大喊大叫着趕紀寧生出去,誰都搞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徐進隔着病房門上方的透明窗口往裏望去,醫生終于把紀寒川帶了出來。

紀寒川光着腳,抱着雙腿坐在床上,因為痩,他的臉頰骨骼和整副軀體都像是被刀削過,不見半點血肉,只剩骨架嶙峋。

然而與一身冰鋒冷硬的骨架形成突兀反差的,是他因為痩脫形而顯得大得異常的眼睛,他的頭發都剃掉了,從頭顱到臉部的皮膚蒼白若紙,這就襯得他的眉毛和眼珠格外漆黑,直勾勾的眼神透着神經質般的詭異。

醫生站在床邊說話,他像是完全沒聽到,護士端起桌上的一碗粥想喂他,他直接打翻了碗。

護士無奈地對醫生攤了攤手。

徐進閉上了眼睛。

然而即使如此,接下來的情景也如卡了帶的電影鏡頭一般在他腦子裏不斷回放。

醫生會讓兩個保镖把紀寒川按在病床上,床兩邊的四根束縛帶會牢牢捆住他的手腳,然後護士會強硬得把米粥給他灌下去。

這是精神病院對待重度病人的做法,但是沒有辦法,人既然醒了,就必須要吃飯,這是能讓紀寒川進食的唯一辦法。

徐進轉過身,煩躁地耙了耙頭發。

這麽多年風風雨雨,網站被關過,app被封過,幾十億的天價罰單一張接一張,與投資大佬對簿公堂控辯交鋒,面對公權和惡勢力都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從沒有一個時刻讓徐進如眼下這般悲哀無力。

“他恨我……”紀寧生坐在門外的長椅上,濕漉漉的眼淚爬了滿臉,他仰着頭,清淺的瞳仁被燈光刺得不斷收縮,失神落魄得像是身體裏有什麽東西死去了一樣,他不停呢喃,“他恨我……”

徐進看裏面那個覺得慘,看外面這個覺得更慘,忍不住勸道:“寒川現在神智還不清醒,醫生說他失憶,認知混亂,還有被迫害妄想,這都是車禍後遺症,他現在不信任任何人,不是針對你……”

“你不懂……”紀寧生捂住臉,他彎着腰,身體弓得如同一只蜷縮的蝦,他一直在發抖,說話的時候口齒裏嘶嘶作喘,像是胸腔裏被填充了一只風箱,“你們都不知道,他有多恨我……”

其他人在紀寒川面前只是被無視,只有在強迫他的時候紀寒川才會極力反抗。

但是對紀寧生,他根本就是仇視,每一次他剛睡醒時還是平靜的——雖然那種平靜像大雪一樣空茫蒼白毫無情緒,但是只要看到紀寧生他就會激動萬分,排斥,厭惡,喊叫,逃跑,直到被控制住。

偏偏紀寧生還非要到他面前去,旁人也不能跟這個病人唯一的親人說你弟看到你就發瘋你有點逼數別往他跟前去了。

徐進默默看了紀寧生一會,嘆了口氣:“如果你是說當年緬北的那件事……寒川跟珩北是為這個吵過架,但是他們很快就和好了,他們最後分手還是因為伊萬卡吧?伊萬卡的事又跟你沒什麽關系。說到底,感情的事情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寒川那時候選擇了伊萬卡,辜負了珩北……”

“小川從來沒負過顧珩北!”紀寧生驀然大喊起來,“全世界都以為他負了顧珩北,他從來沒有!他為了顧珩北什麽都放棄了!他把他的命都搭進去了!你們還要他怎麽樣?!”

“你……”徐進緊張地左右張望了下,“你別激動啊……”

現在是晚上,走廊裏十分安靜,連前臺那邊的護士走動都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紀寧生這麽大喊大叫讓徐進非常尴尬。

紀寧生卻像是察覺不到周遭的環境,他只是眼神空洞地盯着壁頂,喃喃道:“你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

徐進在原地走了好幾個來回,終于在紀寧生面前站定:“紀哥,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其實我跟老李一直都覺得很多事情說不通。就算寒川選了伊萬卡要跟珩北分手,他也沒必要剝奪珩北的股份,他連我跟老李都沒虧過一分一毫,他怎麽會欺負顧珩北?而且我怎麽也不覺得他喜歡伊萬卡,他那時候,倒像是發了狠,一定要把顧珩北逼回京都……”

“紀哥……”徐進推了推紀寧生的肩膀,試探着問,“那時候是不是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了?珩北回國看他爺爺那段時間,寒川去了哪裏?他跟顧珩北說他在公司,可是他沒有,他……紀哥!”

徐進趕緊扶住紀寧生,他只是輕微地碰了下紀寧生,紀寧生的身體卻遽烈地晃了起來,然後一頭就要往地上栽去。

“紀哥,你去休息一會吧?我讓護士給你挂點葡萄糖。”紀寒川出事後紀寧生幾乎也廢了半個人。

紀寧生搖了搖頭,他勉強坐正身體,後腦倚在牆壁上,幹燥青白的嘴唇顫了顫。

徐進還以為紀寧生是想說什麽,湊近了些,卻只能聽到紀寧生沙啞的嗓音一遍遍低喃:“我不能說,我答應過小川,永遠不說……”

眼淚大顆大顆地從紀寧生的眼角滑落下來,他渙散的視線毫無焦距,虛空裏仿佛有無數破碎混亂的畫面凝聚成濃重的陰雲從他的眼底飛速掠過,混合着千萬種歇斯底裏的音符在耳畔隆隆作響。

黑壓壓的窗外忽然停滿了閃爍着亮光的汽車,兩個孩童趴在窗戶上剛想叫喊,卻被人捂住了嘴。

隔壁別墅裏的夫婦被荷槍實彈的人戴着手铐押上車,臨登車前的最後一眼投向了數十米外的小屋。

暗夜裏黑色的汽車在林間颠簸,遙遠的前方傳來海水腥鹹的氣息和海潮拍岸的巨大聲響。

小船在海面上漂浮搖晃,窄小的船艙裏充斥着腥鹹熱辣的液體和無法壓抑的抽泣。

所有的一切塵埃落定後化作報紙上一行行放大的粗體标題,裏面的“殁”字面目全非,它讀作“冤”!

雪白的牆壁不住倒退,淩亂的腳步聲急促如鼓點。

年輕男人的聲音沉重低緩,像是遙遠時空裏傳出來的鈍鐘,一字字敲出,回旋在耳際:“沈寧生,韓雪落,我終于找到你們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章很肥吧?祝大家聖誕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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