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風向遠夏裏

初秋的熱風卷起蟬鳴，蹭過沒有拉嚴實的花布窗簾，浸泡在光線充足的午後豔陽中，斜斜地落在照耀光滑課桌反射出璀璨的碎片裏。

還溺在睡夢中的男生不耐煩地把臉轉向另一邊。

教室東南角的音箱冒着“滋滋”電流聲，一曲《克羅地亞狂想曲》結束後，廣播沉靜幾秒。

終于安靜了。男生心想。

“時間的列車閃着奇妙的光亮，滿載着三十億人類，飛馳在晝夜的軌道上，穿過季度的城鎮，馳過節日的橋梁，噴灑着雲霧的蒸汽，燃燒着耀眼的陽光。

“它曾穿過冰川世紀的雪原，它曾馳過原始社會的泥漿，它還要通過無數險阻，但終要到達美好的地方。今日文苑芳華為大家介紹我國朦胧詩派代表人物，顧城。”

男生保持着趴伏在手臂上的姿勢，睜開眼睛，已經看不見任何倦意。

他拿起校服外套起身，目中無人地從教室後門走出去。

被肩膀大力撞擊的葉子新條件反射捏緊了手裏的礦泉水瓶，清澈幹淨的水流湧進鼻腔。男生嗆住，茫然地看向急迫的好友背影：“去哪兒啊？”

“廣播站。”男生頭也不回地答道。

“你不都退出了嗎，還去幹啥啊？”

男生已經拐進樓梯，是否有回答，葉子新也聽不見了。

古色紅木大門緊閉，銀光流轉在金屬把手上。

他深吸一口氣，輕輕扣響實木大門。

“進來。”得到應允後，他伴着門合頁的“吱呀”聲進到廣播站內部。狹窄的房間裏，只剩站長和負責設備運營的紀弈。

廣播裏正播放《秋日私語》。

站長單碩看到他來，眼睛折射出熠熠的光：“哎喲，怎麽今天肯過來啦？”紀弈見到他也很開心，不顧控制臺起身跑到他面前，“我聽說你要退出廣播站？你怎麽想的啊，你可是咱們一監廣播站的臺柱子，你怎麽能走呢？多少女同學沉溺在你聲音的溫柔鄉裏。”

男生面無表情甚至有些嫌棄地瞥他一眼，側身問女站長：“剛剛是誰在廣播？”

“來參加面試的高一學生。你才注意到啊？上周六新人試播已經開始了。你最近是不是又熬夜打游戲，你看你這黑眼圈。”

單碩伸手要摸他的眼下，男生皺着眉往後仰頭躲開。

“什麽時候确定合格人員？”

“這得問你們播音部的大領導。”單碩收拾好桌上散亂的文件，“這次納新，主持部和播音部一起，報名的一共10個人左右，估計只會留下一半。主持隊要的人會多一些，你們播音部撐死進兩三個吧。畢竟這裏還有你和盛婧在，也輪不到新人發揮的機會。”

他們高一的時候，真正參與廣播的次數确實并不多，只有在高二師哥師姐生病或有事缺席時，才能出場。

但他不一樣，他憑借低亮磁性的嗓音，在第一次廣播後受到整個南校區的追捧，自然而然擠掉高二學長，躍升為一監廣播站的主要播音員。

因此還遭到當時高二師哥的白眼。

單碩抱着文件走到門口，想起什麽回頭說道：“鎖好門。”

鑰匙一向由技術部負責，因為他們專攻機器設備的調試工作，比其他人來得早、走得晚。紀弈敬禮，目送站長：“收到！”

“報名表給我看看。”男生說道。紀弈關上電腦，從櫃子裏的檔案盒中抽出一張紙：“你複印一下呗。而且你不能直接去找老吳嗎，他和呂瑤天天讨論留誰呢。”

“今天廣播的是誰？”

紀弈走過來，和他一同觀看報名表：“我看看……是這個。”他指着報名表倒數第六個名字說道。

清晰的墨色宋體字印刷在潔白無瑕的A4紙上。

童言夏。

紀弈擺好椅子：“這個小學妹，聲音還挺好聽的。不知道會不會留她。”

“廣播站沒有她這樣的音色，呂瑤應該會留。”男生把報名表放回檔案盒，鎖上櫃子，與紀弈一同走出廣播站。紀弈正在鎖門，謹慎否認他，“話是這樣說，但是老吳肯定不願意留。”

男生疑惑：“為什麽？”

“他喜歡的可是禦姐音，這麽治愈少女系的聲音，哪能入了他的耳。”紀弈拍拍他的肩膀，“你還是去做做老吳的思想工作吧。那小學妹人長得也挺好看，我很期待她進廣播部哦。”

紀弈走在前面，突然頓住腳，轉身說道：“到時候你們兩個就能成為咱們二中之光。想想就般配。”

男生沉默地走在後方。

霧氣萦繞在淺灰色的雨雲下，混合着草木和塵土的氣體慢慢蒸騰。風把落葉卷起，滾動在髒亂的青石板臺階上。

裴宣貓着腰拉她坐在破了一個洞、鼓出裏面劣質海綿的皮革沙發上，幫她打開電腦，輸入卡片上的身份證號。

女生擡頭環顧四周。簡陋的單層房屋，鍵盤和鼠标上沾着污垢斑點，廁所門搖搖晃晃露出一條一厘米寬的門縫。周圍穿插着泡面香和火機開關閉合的清脆聲。

女生皺皺眉，從書包中拿出衛生紙和礦泉水，先将自己面前的鼠标、鍵盤、顯示屏擦了兩遍。

學校附近的網吧，環境也太粗糙了些。

“你找六主。”裴宣在她旁邊說。女生仔細浏覽每一個軟件圖标，找了三分鐘沒有找到“六主”是哪個。

“哪個啊？”她忍不住問道。好友已經進入到游戲中，煩躁地咂咂嘴，“六主、六主的，你是不是瞎。”

裴宣撥開她的手，雙擊鼠标。

女生癟癟嘴，等待游戲加載的時間裏，她坐得筆直，不肯靠着不知有多髒的椅背，擡眼向左瞄。

兩臺斜對着的電腦屏幕縫隙中，一閃而過的一雙眼睛。

那人坐在她對面旁邊的位置，女生通過他們兩個電腦屏幕間的空間就能看到他。年齡不大，應該也是高中生，穿着白色短袖，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

似乎剛才也是無意中瞥了她一眼，匆匆一別。

“葉子新是哪個啊？”女生趴在裴宣耳朵旁問。好友立刻豎起食指在嘴唇前，示意她小點聲，眼神飄向女生對面的位置。

女生了然于心。原來坐在她對面。

她佯裝整理衣服，站起身來，先往門口看了看，然後毫不掩飾地把目光墜落在她面前坐着的人身上。

麥色皮膚，鳳眼含情，隐約透過衣領能看到鎖骨。

對方突然擡起頭看她。

先是一愣，而後換成狐疑的表情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你穿着校服上網，不怕教育局來逮你啊？”

葉子新是好心。能在這裏上網的大部分都是二中的學生，這還是個女生，一看就沒什麽上網經驗。

女生低頭看看自己的校服，又歪頭看了看裴宣穿着單薄的短袖。裴宣往另一邊躲了躲，用電腦屏幕完全擋住自己，對她搖搖手，讓她千萬別把自己暴露了。

女生并不想脫，站在原地露出糾結的表情。

葉子新擡頭看了看她，關心道：“怎麽了？裏面沒穿衣服啊？”

“……”那倒不是，女生随便找了個借口，“脫了冷。”

葉子新怕如果真的遇上教育局的人來突襲，對面這個光明正大穿校服的女生會把他們幾個一并連累。

于是，他拿過旁邊單人沙發扶手邊書包裏的長袖運動外套，屁股也不擡地丢給女生：“你先穿這個吧，走的時候還給我。”

被拿走自己衣服的男生無語地轉頭盯着葉子新。

葉子新谄媚地笑笑，用口型說道：“江湖救急，謝謝兄弟。”

女生接過來，道聲“謝謝”。她因為站着，所以看得清楚，衣服是旁邊那個男生的，不是葉子新的。

然而裴宣以為是葉子新的，非要跟她搶。

女生褲子口袋裏的手機震了震。她掏出來，解鎖，看到是一個新的好友申請。

昵稱就叫“Name”，備注是：廣播站的。

難道是她通過考核了？

女生顫抖着雙手點擊同意。

對方卻遲遲沒有發消息。按捺不住激動的心，女生率先發起疑問：您好？是廣播站對我有什麽要求嗎？

對方回的很快：沒有。考核通過後我會通知你。

女生感激道：謝謝。

裴宣得知這件衣服不是葉子新的後，如釋重負般松了手：“旁邊的是葉子新的朋友，叫……簡開陽？好像是這個名字。”

女生動作輕柔地換上。古人們根據北鬥七星在夜空中的指向來指導農業生産，從勺柄數起第二顆，就是開陽星。

很好的名字。

好友火急火燎等她登入游戲，組上她就往20級的副本裏沖。

“新手任務還沒做，我連件衣服都沒有！敲着個小木棍兒往哪兒拱？”女生嚴厲斥責游戲廢柴裴宣——這好姐妹才剛過10級，也只是拎着粗布麻衣，挽着一把鈍刀。

“他都登榜一了，我再不努力怎麽追得上！”裴宣小聲說道。

“姐姐，跳級是需要腦子的啊！”

女生話音剛落，裴宣已經手快進入了20級副本。

女生操縱着名為“雲胡不喜”的2級女刺客，屁颠屁颠跟在10級女醫師的身後。

等級低就算了，沒輸出、還是脆皮。

所以剛一進門，雲胡不喜就被撂倒了。裴宣憑着自身不斷加血的小優勢，頑強立在“雲胡不喜”的“屍體”旁。

“這個‘煙月吟雪’你能用嗎？”女生看着掉落在游戲界面地上發着金光的長劍，問裴宣。

不管是什麽裝備，發光的都是好裝備。

聽到這話，女生對面的葉子新站起來，傾着身子驚喜地看着她們兩個：“你們也玩‘六主’啊？在哪個區，一起吧？”

傍晚夕陽消失之後，墨汁灑滿天空，遠處零星的燈火依次亮起。轟隆沉悶的雷聲，雨點打在單層玻璃上，涼風透過大門灌進昏暗的陋室中。在喧鬧的環境裏，半溫暖半寒冷地感受雨夜。

簡開陽從吳伯仲那裏要來童言夏的QQ號。此時正在電腦上浏覽她的資料頁。

光禿禿的，除了性別之外什麽都沒有。

聽到葉子新提議要和兩個女生一起打游戲的時候，簡開陽渾身都在拒絕。女生又菜又麻煩，他實在不想浪費時間去對一個門外漢進行入門教學。

但是為了兄弟的幸福，他只能忍了。

“弱水三千，這名字好啊。”葉子新念出裴宣的游戲名稱，“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簡開陽重重嘆口氣，遠離三個人，準備自己去闖60級地藏王的副本。

葉子新拍了拍他的手臂，眼睛往他對面的位置瞟。

這眼神分明在說：你快把這個妹子帶走，我要和裴宣單獨相處。

男生無奈，在當前頻道打字：雲胡不喜跟我走。

不容拒絕的語氣。

雲胡不喜很快也打字回道：嗯。

“咦？你倆就這麽走了啊？”裴宣被電腦屏幕埋沒，簡開陽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他也懶得回應，加了雲胡不喜的好友，向她發出組隊邀請。女生一入隊，簡開陽沉默了。

【隊伍】月下長安：你三級？

【隊伍】雲胡不喜：嗯，三千沒給我升級的機會。

簡開陽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他領着她一路無言地跑到10級地圖做任務。雲胡不喜也算兢兢業業，不拖沓，十幾分鐘後就升到了12級。

當前游戲滿級為70，由于“六主”剛上線不久，所以級別高的人很少。他和葉子新是從內測時期一路走過來的，等級已經在現在的服務器中屬于較高級別——48級。

然而現在48級的小劍俠，意圖攻破60級的副本，帶着一個拖油瓶一起。

簡開陽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有點自不量力了。

他從自己的倉庫中取出強化石，随便撿了幾件新手裝，毫不客氣地把石頭敲在裝備上。然後交易給雲胡不喜。

顯然對方沒有意識到這個行為有多麽奢侈，心安理得接受。

兩個人都沒什麽話，各玩各的，除了雲胡不喜跟得緊一點，絲毫感覺不出這兩個人是一隊的。

直到雲胡不喜光榮犧牲，她忍不住開口乞求道：能換個級別低一點的嗎……

簡開陽沒理她，把她的“屍體”留在最後，自己邊厮殺邊往前行。

他抽空瞥眼看到女生百無聊賴地用手托着下巴，雙目無神地看着電腦屏幕，偶爾鼠标點擊幾下。不知道是在看背包，還是在看公告。

“人氣榜是什麽啊？”他聽到她問。

“摸到好裝備最多的人吧，是不是？”裴宣向葉子新求證。葉子新點點頭。

女生驚嘆一聲：“哇塞，月下長安是人氣榜第一啊。”

他再次看向她，看到的是滿目崇拜。

冰雨把空氣裏僅存的夏日餘溫帶走，把燥熱的泥土變得清涼，把周圍模糊不清的輪廓勾勒出晶瑩剔透的銀線。

童言夏得知裴宣的名字被葉子新那樣解讀後，探過身去問是不是真的。回答人點點頭，似乎也沒想到葉子新能與她心有靈犀。

月下長安還沒有犧牲，頑強地傲立在熔漿四流的游戲副本中。

“你廣播站的事怎麽樣了？”裴宣問道。此時房間內突然寂寥一片，除了鼠标和鍵盤聲，什麽都聽不到。僅僅過了3秒，嘈雜聲又充斥在耳邊。

“這才周六，下個周才能出結果。”童言夏心裏也很焦慮，“不知道能不能被選上。”

“你想去哪個部門？”

“你這樣問我的話，”童言夏仔細想了想，“技術部吧，不用動腦子。”

女生把目光重新投射在電腦屏幕上。游戲裏的月下長安突然不動了，任憑怪物将他撕裂吞食。

【隊伍】月下長安：出去吧，換一個。

童言夏在心裏海狗式鼓掌。

月下長安帶她進入烏蒙野外地圖，兩岸蔥翠，一條清水河從地圖上方歪歪扭扭流向下方，八角青瓦別院坐落在拱起的小山坡上。

童言夏一個人面對怪物厮殺，只有在自己快要被黑煤球般的大猩猩包圍淹沒的時候，月下長安才會出手幫她斬殺幾個。顯得游刃有餘。

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她的等級提升很快。

到晚上八點，她已經升到了20級。而裴宣不知道和葉子新在幹嘛，磨磨蹭蹭坐在懸崖上看風景。

隊伍裏多了個人，童言夏不認識，似乎是月下長安的好友。

【隊伍】八算：你怎麽舍得帶女孩子玩游戲了？

【隊伍】月下長安：葉子新的朋友。

原意是“葉子新要勾搭的學妹的朋友”，但這樣解釋太長，男生便簡略說道。童言夏能明白他想表達出的意思，只不過這樣說出來，還是有點歪曲事實。

【隊伍】八算：那他怎麽不親自帶？

【隊伍】月下長安：他有別的想法。

【隊伍】八算：你好啊，小妹妹。

童言夏禮貌地回應：您好。

她瞥向男生的方向。男生紅潤的唇角揚起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他膚白，濃眉大眼，面部骨骼平緩，臉部飽滿，看着要比實際年齡小上一兩歲。

八算人活潑，話也多，很快和童言夏熟悉起來。

簡開陽看到自己電腦屏幕右下角圖标閃爍，點開。

是吳伯仲的消息，他發來和呂瑤拟好的錄取名單：之前讓你帶新人的時候，你不僅拒絕我，還說退出廣播站。怎麽突然轉性了？

白紙上，童言夏的名字被圈了起來，表示待定。

吳伯仲和呂瑤對這個人的意見不和，為此讨論了很久。

不等簡開陽回話，吳伯仲又問：你這一個周聽廣播的時候，感覺怎麽樣，哪個不錯？

他們雖然同屆，但本來上屆播音部部長是想将部長位置直接傳給簡開陽的，簡開陽拒絕并引薦吳伯仲。所以現在吳伯仲上任後，對簡開陽有所感激并由衷欣賞。

對他的意見，采取率為百分之九十六。

簡開陽深知這一點。

他不拐彎抹角回道：留童言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