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南風吹山谷

忽聞蟲鳴，鳥雀飛昂，花青色的窗臺不見陽光；白晝殘留的薄霧，注滿傍晚的嚴涼，浮轉在空曠的綠坪操場上。

不遠處的籃球場充斥着摩擦的刺耳聲和鐵皮籃球架晃動的悶響。

葉子新回頭眼巴巴地看着籃球場上揮灑汗水的男同學：“去哪兒啊？今兒不打球了？”

“打啊。”簡開陽聲音輕快地答道，卻踮着腳往遠離籃球場的操場走去。

高一的隊伍正散開，胡亂應付着課間操的排練。

簡開陽一眼就看到了第二排左起第四個女生不認真做操，和旁邊的女同學打打鬧鬧，在軍體委員的口令中笑得前仰後合。

好巧不巧，他們兩個班級的體育課有重合。

周四下午的最後一節課。

“我的老天爺，那是不是高二的簡開陽？”第一排離得近的女生驚呼道。聽到動靜的人聞聲望來。

“媽呀，還真是。”

“上次去咱們班教育課代表的那個學長。”

“就那個‘殺人廣播’！”

“啊啊啊，真的是他，他跟咱們班一起上體育課啊？”

“天啊，”旁邊的好友用力揮揮手，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言夏，那個是上次幫你送作業的人吧？簡開陽？”

童言夏這才眯着眼睛探身仔細看了看。

那人将校服穿得端正，雙手揣在褲兜裏，斜倚在操場最外圈的不鏽鋼圍欄上，身邊的人趴在欄杆上向籃球場的方向看，只給他們一個背影。見她看過來，男生的嘴角微微上揚。

還真是他。

童言夏開心地對他招手。

正趕上他們結束做操練習，向中心集合後解散自由活動。童言夏跑到他眼前：“你怎麽在這兒？”

“上體育課啊。”簡開陽低頭看着她。以前他從不關注有幾個班一起上體育課，所以也沒見到過童言夏。

“你也這節課上啊，這麽巧。那我們以後豈不是可以多見一次了。”童言夏拍拍他的肩膀。男生不懷好意地笑，“你想見我，随時都可以。”

女生無語又想笑地看着他。

“特地來嘲笑我的是不是？”

“你怎麽做操的時候像個傻子？”

“我……”童言夏伸手輕拍在簡開陽的腦門上，“簡開陽，你找死啊。”男生咬着牙吸了一口冷氣，捂着腦門，“我死了誰照顧你啊。”

女生臉上挂着笑，思緒漂浮在簡開陽湖水般的眼睛裏，逐漸下沉。

“晚上一起吃飯，”男生擡擡下巴，“去玩兒吧。”

童言夏點點頭，和兩位“大哥哥”說再見。葉子新歡呼着翻過欄杆，崴了一下腳後仍然莽莽撞撞跑着。

然而這天的晚飯，他們幾個根本就沒吃上，還白瞎了20塊錢。

起因是，童言夏和簡開陽撺掇葉子新在食堂門口攔截裴宣，他們兩個去樓上占座位。

其他班級的人沒有下課，食堂只有他們這些上體育課的學生，買飯不用排隊。

童言夏拿出簡開陽的飯卡貼上機器。

“嘀”。

-10，餘額：1933.6。

“……”童言夏看呆了，“你往飯卡上充了……2000塊錢？”

男生一臉“我沒做錯啊”的表情點點頭：“怎麽了？”上次要刷卡沒有錢的恥辱，他不想再經歷一次。

“你爸媽居然也同意？一次性給你2000塊錢，不怕你拿去做壞事啊？”童言夏又刷了一下，端着盤子往座位上走。

“我又不是什麽不良少年，能做什麽壞事？”

“比如，”他們兩個把飯菜放下，面對面坐着，等裴宣和葉子新來了再開飯，“把同學打斷了腿，需要醫藥費。”

簡開陽認真思考一番：“斷腿的話……2000塊錢好像不太夠吧？”

“……”女生翻個白眼。大概他爸媽的心也像簡開陽一樣大，才會放心的一次性給他這麽多錢，僅僅是為了充飯卡。

偌大的食堂逐漸被人的身影填滿，面前的飯菜已經涼透，看不見一絲蒸汽的上浮。

左等右等都不見葉子新和裴宣。兩個人開始猜測，他們兩個是不是在樓下親熱被老師抓了。

“簡開陽。”路過簡開陽身後，端着空盤子的男生親切地拍了拍他的頭頂。是同班同學。他扭着頭說，“葉子新還沒上來啊？”

“嗯，你看見他了？”簡開陽側身把手臂搭在椅背上。

“下課的時候，我看見他拽着一個男的往停車場走了。現在還沒上來，是不是有什麽事？”

“一個男的？”簡開陽疑惑道。童言夏也挺直了後背擔憂地看着他。

同學點頭：“就下面那個停車場，你去看看呗。”

食堂樓後是自行車停車場，除了上下學高峰期，平時基本沒什麽人去。

簡開陽轉頭對童言夏說道：“我去看看，你先吃。”

“我跟你一起去。”童言夏站起來。簡開陽驟停，她倔強的樣子，他只能答應。

20分鐘前。

天色陰沉，人潮湧動，蜂擁擠向食堂。

站在門口的葉子新被來勢洶洶的“餓鬼”吓得閃到一邊，抻着脖子在人群中搜索裴宣的身影。

“瞧瞧，”高亢的嘲笑聲響起。一個男生揪住前面女生的頭發，猛地往下拽，“天天甩個臉給誰看呢？有娘生沒娘養的東西。”一連串污穢的語言脫口而出，絲毫不在意周圍人投射來的奇異目光。

“行了，這麽多人看着，快放手。”旁邊的女生小聲勸道。

男生不但沒有放手，反而拽着女生的頭發前後左右亂晃。女生一個重心不穩跪倒在地：“替你那不要臉的媽好好教你怎麽說話。”

“你算老幾？！”女生把着頭發擡頭狼狽地喊道。

這尖細的嗓音。葉子新心裏“咯噔”一聲，紅着眼走上前，一腳揣在男生的肚子上。男生狼嚎一聲退後，震驚地看着他。

葉子新扶起裴宣，面色凝重地幫她屢平頭發。

“你有病啊！”男生叫嚷着上前，被勸架的女同學攔住，“高二的，高二的。”

男生丢了臉，啐一口：“高二的怎麽了！高二的你拽你大爺的肱二頭肌！”

裴宣看到葉子新後，眼淚在眼眶中打轉。葉子新彎腰拍幹淨她膝蓋外褲上的灰塵，再次屢平她的頭發：“先上去吃飯。”

說完，葉子新伸手拽過男生的校服，連拖帶拉地把他帶到停車場，大力怼在牆上。男生沒緩的過來，一個踉跄撞到腿邊的自行車。自行車呈多米諾骨牌依次躺倒。

“你說話給我小心點兒。”葉子新指着他的鼻子，壓低聲音說道。

男生冷笑一聲，拍開他的手，不屑的整理自己的校服：“英雄救美啊？你知不知道她身上有病啊，你還要，你也不怕——”

葉子新一拳打在男生臉上，男生摔倒在地，葉子新又立刻上前用膝蓋壓住他的胳膊。

因為不放心跟過來的裴宣匆忙跑上前，抱住葉子新的胳膊：“別打，這是在學校。別打啊！”

葉子新任憑女生把他拉起來往後拖。

遠處有好事的人集聚在一起，還有人偷偷拿手機錄像。

躺在地上的男生把臉埋在臂彎裏，竟然嗚聲抽泣起來。

“你有種動手打女的，你還有臉哭？”葉子新吼道，“滾起來道歉！”

男生不動。

葉子新怒火中燒，準備上前把他拽起來，裴宣卻死死抱住他。

“幹什麽呢？”嚴厲的男聲由遠及近。來人正是高二年級的級部主任。中年男人負手走近。裴宣眼角挂着淚，連忙松了手，擡起袖子蹭幹臉上的淚水。

老師看了看低頭擦淚的女生，又看了看葉子新，再看向躺在地上捂臉抽泣的人：“怎麽回事兒？”

葉子新怒目瞪着地上的人，不回答。

老師拉起男生的胳膊，男生這才慢吞吞站起來指控葉子新：“老師，他二話不說就打人，你看我的臉。”老師借着微弱的路燈歪頭看了看，并沒有什麽異常，“說說，為什麽動手？”

“他欺負同學。”葉子新趾高氣揚地說道。

老師瞥他一眼，轉頭看男生：“是嗎？”

男生搖頭：“我沒有，老師，是他……”

“是。”堅定的女聲接話。老師把目光轉向裴宣，靜靜聽她說，“他動手打我，這個同學看不下去才幫我的。老師您不信可以查監控，就在食堂門口。”

看她哭得梨花帶雨，老師轉身問身後看熱鬧的同學：“有沒有看見的同學，說一下？”

“老師，”人群中幾個女生弱弱地舉起手，“是那個男生先拽女生頭發，還把她摔在地上，另一個男生才動手的。”

“是，我們都看見了。”

“好，趕緊去吃飯吧，別在這兒看了。”老師吩咐道。看熱鬧的隊伍這才依依不舍的散開。

“為什麽欺負女同學？”男老師雖沒有發脾氣，但眉宇間透露着威嚴。男生哆哆嗦嗦地哭，不說話。

男老師伸手扶正他的校牌，記住名字，又看了看葉子新的校牌：“見義勇為啊？”

葉子新冷靜下來：“我動手是我不對，我願意接受處分。但是老師，我希望這位同學能給這位女生鄭重道歉。”他刻意重讀了“鄭重”兩個字。

男老師轉向男生：“道歉吧。學學人家學長的氣度，你看看你，欺負女生，你是個男人嗎？我都替你丢人。”

“對不起……”男生不情不願地說。裴宣白了他一眼，背過身去默默擦淚。

“你會不會好好道歉？”葉子新吼道。男老師瞪他一眼，葉子新乖乖退回去。男生哭得更兇了，“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欺負你了。”

“行了，吃飯去吧，你們倆的事會和學校商量，看看怎麽處分。”

男生點點頭，抹着眼淚走了。

葉子新還怒視着人家的背影。

男老師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腦袋：“人都走了還看，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欺負的是你媳婦兒。”

葉子新紅了臉，眼神飄忽地否認：“沒……不是……”

“既然是幫助同學，下次別再用這麽激進的方式，”男老師嚴肅地說道，“通報批評，打掃一個月圖書館。”

葉子新點頭：“謝謝老師。”

男老師又看向一旁扭扭捏捏的裴宣：“趕緊請帥哥吃個飯謝謝帥哥吧，被欺負了可以告訴老師，學校會幫你的知道嗎？”

裴宣點點頭：“謝謝老師。”

簡開陽和童言夏跑下來的時候，剛好看到停車場入口圍了一圈人。童言夏在人群中準确定位到認識的同學，詢問情況。

“一個高二的把高一的打啦。”

“是那個高一的先欺負女生，聽說罵的挺難聽的，說她有病什麽的、有娘生沒娘養。”

童言夏皺皺眉。

裴宣的媽媽在裴宣很小的時候就因病去世了，裴宣的爸爸常年在外奔波，裴宣由爺爺奶奶撫養長大。老人帶孩子本就驕縱，再加上小孩子口無遮攔，學點電視上的臺詞就用在同齡小孩的身上，以致裴宣從小就是個暴脾氣，說話又過于直白處處得罪人，所以一直沒什麽朋友。直到初中遇到童言夏——這個誰說什麽都不會與別人紅臉的女孩子，包容她的壞脾氣、原諒她的毒舌。

看不慣裴宣的人不止女生，更多的是男生。比如現在這位，就因為裴宣當着班裏人的面沒有給他臺階下，讓他丢了臉，他才想給她一個教訓。

兩個人一直到男老師走後才急忙跑過去。

“受傷沒？”童言夏看看裴宣，又看看葉子新。男生驕傲地和簡開陽炫耀，“我會受傷？搞笑。”

裴宣矮了童言夏半個頭，伏在她的肩膀上，斷斷續續嗚咽着。

女生輕輕拍着好友的後背。

葉子新看着裴宣哭，心裏揪得慌。

“以後咱們四個一起吃飯吧？”童言夏挑眉示意簡開陽，“誰先下課誰來占位，行嗎？”童言夏抖抖身體示意貼着自己的裴宣，“好不好？”

裴宣點點頭。

“我偷偷告訴你，陽仔的飯卡充了兩千塊錢，夠他吃一年的了。咱們得幫他花一花。”

裴宣詫異地看向簡開陽。連葉子新都是一副驚愕的模樣：“你充了兩千？那你還把飯卡借給王岩他們。”

簡開陽舔舔後槽牙，對童言夏揚起下巴：“那我還真是謝謝你了。”

“客氣，客氣。”女生嘻嘻笑道。裴宣被她感染到，心情漸漸好轉。

“走，上商店看看有沒有吃的。”童言夏牽起裴宣的手。即便她不清楚事情具體的細節，她也沒有多問，對此事只字不提。

簡開陽拍拍好友的後背，跟在兩個女生身後。

他看着女生的背影，越看越入迷。

“不過，”簡開陽開口，“能不能別天天吃食堂啊？偶爾也出去吃吃呗……”

“沒問題！”

男生松口氣。

“我總覺得忘了點兒什麽。”童言夏喃喃道。

“什麽？”剩下三個人一頭霧水的問。她也想不起來，“算了，想起來再說吧。”

食堂裏，人都走光了，唯獨一張黃皮桌子上整整齊齊放了兩盤子菜。食堂阿姨感嘆着孩子浪費食物，在上課鈴響、确認不會有人再回來了之後，才把桌子收拾幹淨。

黑夜淡雲密布，放眼望去不見一點光亮。校外大路的路燈故障，忽明忽暗。五樓走廊傳來尖銳的斥責聲。

“啪”得一聲脆響。

路過的學生紛紛回頭看。有的在看戲，有的在嘲笑。

“啪”得又一聲。

“我沒你這個兒子！”中年女人帶着一肚子火氣走下樓梯，在拐角處撞到童言夏。女生晃晃悠悠被身後不認識的同學托了一把才沒從樓梯上摔下去。

童言夏對女人風塵仆仆的背影翻了個白眼。

五樓走廊靠窗邊唯唯諾諾低頭站着一位男生。他雙腳并攏，盯着腳尖愣神。

女生又回頭看了看女人走掉的方向，猜了個大概：這位學生的媽媽，剛剛在這裏訓斥她的兒子，并扇了兩巴掌。

童言夏看着他無助的樣子感到心酸。青少年在這個自尊心極強又毫無本事的年齡段，其心理防線很容易被摧毀。

走廊的窗戶大開。

男生思索片刻，忽然轉身翻越窗臺。

尚在遠處的同學看到，捂嘴大聲叫出來。樓下黑乎乎的一片，聽到喊聲的同學仰頭仔細看才勉強看到五樓微弱的走廊燈晃着窗外倒挂着的黑影。

童言夏離得較近，驚恐地瞪大雙眼。

“愣着幹什麽，救人啊！”清爽短發的男生死死拽住跳樓男生的腿，整個身體頂住牆邊，但略顯吃力，偏頭皺着眉對她喊道。

眼睛聚焦，看清說話的人是裴嘉言後，扔下手裏的卷子，上前拖着跳樓男生另一條腿的褲子。男生在掙紮，差點踹到她的臉。

“拽腿，別拽褲子。”裴嘉言指揮道。童言夏呆頭愣腦地抱住腿，和裴嘉言一起用力往回拖男生。周圍的同學也反應過來，上前幫忙一起将男生從窗戶口拉了回來。

童言夏和裴嘉言因為在人的最末端——腳踝旁，所以在把人拉上來後，兩個人跌坐在牆邊。

裴嘉言的班級在五樓，剛剛準備下樓上廁所，正好撞見男生跳樓。他運動神經發達，反應快，一個箭步沖到窗臺邊抓住男生的褲子。

男生落地後的第一反應是滿臉淚痕沖裴嘉言喊道：“你有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