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南風吹山谷

夜色泛濫成河，在墨灰的浮雲之上翻湧，穿過寬闊的跑道，碾過高大挺拔的楊樹，一直延伸到地平線。

聽到蘭夢萍的話，童言夏突然身心舒暢，前所未有的輕松感。

“我以為我就夠表裏不一了，”童言夏和簡開陽跟在兩個人的身後小聲說道，“沒想到她居然比我還表裏不一！”

簡開陽毫不關心蘭夢萍平時是怎樣一個人，甚至都記不起前面兩個女生的名字。

“太好了，你們倆在這兒啊，我找半天了。”裴嘉言突然從紅色塑膠跑道上跨過一米寬的花壇，蹦到他們兩個面前。

由于動靜太大，引得前方的蘭夢萍也回頭觀望。

她看到童言夏和簡開陽的時候，虎軀一震。

“晚自習去廣播室，已經和老師打好招呼了。”裴嘉言說完轉身向着同伴的方向跑，不忘回頭囑咐，“帶着作業。”

“去幹什麽？”童言夏問道。

“……”裴嘉言欲言又止，擺擺手，“去了就知道了。”

神神秘秘。

童言夏回頭疑惑地看簡開陽，男生表示什麽都不知道也一臉茫然，然後錯開簡開陽，她聽到蘭夢萍如往常的熱情語氣：“言夏你在這兒啊，我找你好半天了。站長說今晚去廣播室呢。”

“是嗎。”童言夏微笑道，雙眸映射着林蔭路旁的白熾燈光，散發陰寒之氣。

蘭夢萍尴尬地笑笑，拉着李彌先走了。

簡開陽欣慰地贊美她：“不錯啊，兔子急了會咬人了。”

“這可是她先跟我翻臉的，我什麽都沒做哦。”女生攤手聳聳肩膀，大步流星向前走，“一會兒廣播室見啦。”

簡開陽根本沒想去。但是童言夏都這麽說了……

男生嘆口氣，慢騰騰地回教室拿作業。

老師放手、全憑自覺的最大好處大概就是——學生膽大妄為地行駛特殊權利。

比如聚在廣播室裏的小屋內看恐怖片。

“這也算團建了。”單碩大喇喇地笑道。她早就想這麽做了，上屆站長為人規矩、一板一眼，沒有給他們胡來的機會。

廣播室最裏面有一間常年封閉的小屋子，面積大概只有3平左右，是用來堆雜物的，基本沒什麽人會進。而廣播室所在的大樓，據說是一座老樓，剛建校的時候，這裏曾是教學樓，後來建了新的教學樓，這棟樓便荒廢了，一樓改成了階梯教室，二樓是廣播室，三樓空着幾間教室以備不時之需。

所以，除了廣播站的人，很少有人來這裏。

小屋內常年不清掃，打開是刺鼻的灰塵味道。

等到人都到齊時，單碩和紀弈已經将其中一臺電腦搬到了裏屋。他們東拼西湊找了幾個能坐的箱子，将小門虛掩，窗戶關緊，打開贈品裏的那種玩具手電筒燈。

黑暗的小屋，頓時生出一股陰森之感。

童言夏是恐怖片六級愛好者，又有這麽多人陪着，心裏又激動又興奮。

簡開陽已經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最怕這些東西了。

因為屋子很小，兩邊又堆砌着雜物，幾個人擠在靠近門的牆壁間。童言夏來得晚，坐在最後。簡開陽默默搬着小板凳挨着她坐下。

所有人聚精會神在電腦屏幕上。裴嘉言充當氣氛烘托師，專門在靜得出奇的時間段裏制造窸窸窣窣瘆人的聲音。

影片裏，一對年輕夫妻正開着車。

“咚”地一聲響。

童言夏明顯感覺到身邊的人受驚，向她的胳膊貼了貼。

如果背後的牆是軟的，恐怕簡開陽現在已經陷進去了。

沒想到簡開陽怕恐怖片。童言夏回頭看了看把臉埋在她背後的男生，不由地笑出聲。男生輕輕拽住她的校服，眼睛露出一條縫，想看又不敢看。

鏡頭轉到方向盤，伴着恐怖音效，蒼白的小孩蹲在方向盤下，黯淡無光的雙眸緊緊盯着屏幕前的他們。

女生們驚叫出聲。

簡開陽不知道是被影片吓到，還是被尖叫吓到，整顆腦袋貼在女生的後背上。

昏暗的房間，只有電腦屏幕忽閃忽滅。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電腦上。

童言夏擡起手臂，繞到簡開陽的背後，微微用了點力，摟着他的頭埋在自己的肩膀上。

男生渾身抖了抖，小如蚊子般的聲音從喉頭發出。

就像狗狗幼崽還不會開口叫時的哼唧聲。

簡開陽真的被吓得靈魂出竅，顧不上面子不面子的東西，伸手緊緊抱住童言夏的腰，半個身子趴在她懷裏。

他連頭都沒擡，光是聽到音效就能冒出一掌心的冷汗。

其他人被恐怖片的場景吓得吱哇亂叫的時候，童言夏憋笑快憋出了內傷。

簡開陽和童言夏的雙人誦讀在南校區獲得一致好評。因此，月末欄目分組時，吳伯仲命他們兩個共同擔負周三、周四的“文苑芳華”欄目以及周六的校園廣角。

“恭喜你啊，”簡開陽拍拍童言夏的肩膀，“跟着我混成了播音部主力。”

“還是開陽師兄教導得好。”女生拱手作揖。今年的欄目分配很公平，基本上是一人一天。因為簡開陽和童言夏的音色廣受歡迎，所以兩個人才被多分配一天。

吳伯仲也有小心思，他更想多點時間學習。

上次看完恐怖片後，簡開陽腿軟心慌不能走太快，童言夏也故意放慢腳步，帶着他躲避衆人的視線繞到舊樓的側樓梯去。兩個人在臺階上坐着，男生雙目空洞，不斷滲着冷汗。

雖然童言夏覺得他這樣很搞笑，但她還是盡力安撫他的情緒。整整坐了十分鐘，簡開陽才緩過來，發誓再也不跟着這群爛人鬼混了。

童言夏并沒有拿此事不斷嘲笑他，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每天仍然和他互相捧殺。

簡開陽感到舒心，這種相處模式。

所以他再次“威脅”了吳伯仲：“我一個人擔負一個欄目壓力太大了，有人幫我端茶送水、捏腿捶背、打打下手能省我不少事兒。”

吳伯仲翻個白眼，大哥你想和童言夏一起廣播就直說行不行？

知道結果後，童言夏小小的開心了一下。雖然她和其他人也能說得上話，但是她和簡開陽在一起更輕松。

這麽想着，女生伸手捏了捏簡開陽的耳垂。

男生驚恐的捂住耳朵，盯着她，皮膚蔓延着滾燙的灼熱感。童言夏笑得更開心了：“不會是害羞了吧，開陽哥哥？”

男生小臉通紅，擡手捂住她笑意明朗的眼睛。

“老師，”廣播室所在的樓層盡頭，一位女生正在打電話，“童言夏總是和簡開陽在廣播室打打鬧鬧的。”

“啊，是嗎？”馬老師正在家裏睡午覺，突然被學生的電話叫醒，語氣不太愉快，“蘭夢萍啊，要和同學搞好關系，你在這個社會上，不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童言夏和簡開陽是否打鬧，她根本管不着，何況這是周六，午休時間打打鬧鬧怎麽了？

蘭夢萍立刻聽出來馬老師是在拐彎抹角說她打小報告的行為很可恥。女生一腹腔的怒氣，簡單說了幾句就把電話挂了。

一步一步，陷入嫉妒的泥潭。

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陷入罪惡的深淵的，她自己也記不清了。或許是每天見到簡開陽滿臉堆笑、有事沒事就要去撥弄童言夏兩下，而對她們冷眼相向，就連和他認識一年的盛婧學姐都沒能從他那得到過好臉色。

冷得要死。

但簡開陽确實是，越冷越有禁欲男神的味道。

蘭夢萍回到廣播室，第一眼看到的仍然是面對面說笑的一對男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旁人一根頭發都掉不進去。

“簡開陽，”盛婧推開廣播室的門，在門口喊道，“你來一下。”

男生收了笑，起身往外走。

蘭夢萍坐在他們側面，看得很清楚——簡開陽起身蹭過童言夏身邊時，伸手摸了她的臉。

葉子新和裴宣莫名其妙地在一起了。

也不能完全說毫無征兆，起碼葉子新打掃圖書館這一個月裏，裴宣幾乎天天往那跑。但究竟在怎樣一個契機下，兩個人正式确立關系，童言夏不知道，簡開陽也不知道。

他們兩個唯一知道的是，等葉子新和裴宣牽着手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已經是他們正式戀愛第七天了。

難怪今天吃飯，葉子新吵着要和童言夏換座位。原來就是為了在大庭廣衆之下握裴宣的小手，兩個人情意濃濃地對視，面前的菜已經涼透了。

“……”

童言夏和簡開陽看得飯也吃不下：“需要這麽膩歪嗎？”

“熱戀期！你們懂什麽！”裴宣譴責道。

童言夏确實不懂，她又沒熱戀過！

秀恩愛就算了，兩個人還要當着童言夏和簡開陽的面互相喂飯。男生低下頭默默自我暗示不要被惡心到，他還吃的下……

“上個周盛婧師姐叫你出去幹什麽了？”童言夏問道。

“在說欄目的事，”男生慢條斯理答道，“有些社團想要普及他們的知識，以吸引更多的學生，比如天文社，所以他們想通過咱們廣播站。”

“中午的時間肯定不能讓吧？”中午的欄目是學校規定的，他們不可能說改就改。

男生點頭：“所以想利用晚間的廣播。但涉及到一個問題，就是廣播室不能沒人看着，大家又都要吃飯。他們拿不定主意，于是來找我商量。”

說到後半句，簡開陽表情透露出得意：“看我的地位實在太重要了”。

女生“哎喲”一聲咂咂嘴：“您還算個股東呢。”

“董事會核心成員。”男生糾正她的措辭。

“所以，你同意了嗎？”

男生趾高氣昂地說：“當然拒絕了。真讓他們去廣播室折騰，我還得被抽過去監視，有這時間，我幹點兒什麽不好？”比如打游戲。男生喝了一口面湯，繼續說，“咱們這是高中，又不是大學。學校更加重視的是學生的學習，不是學生的社會實踐能力。”

“你倒是清醒。”

“人不能總是活在夢裏啊。”

簡開陽看了一眼對面的小情侶，對童言夏說道：“吃飽沒？”

這個月他們後吃飯，來的時候，已經沒剩什麽好吃的菜了。簡開陽看到童言夏只扒拉米飯，菜也沒吃幾口，想着肯定是不愛吃。

“還有十五分鐘，帶你出去吃。”男生挑挑眉。童言夏猛地點頭，放下筷子收拾好餐盤，在裴宣和葉子新大聲的喊叫中逃之夭夭。

拐過南校區，一條黑乎乎的小胡同，沒有路燈，只有每個攤位前自行點亮的3W小燈泡。這條路不至于那麽滲人。

還冒着熱氣的麻辣燙，誘人的芝麻醬香。

女生情不自禁發出“嗯——”以表飯菜可口。

麻辣燙揮發的熱氣在半空中化作一道白煙。

吵鬧的聲音由遠及近，童言夏好奇地回身看。從巷子口向深處走來一群染着黃、紅發色，身着皮衣小腳褲、豆豆鞋的殺馬特人。

其中兩個人和她對上眼。

童言夏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慌忙地轉過來，挪動一小步，靠近簡開陽。

簡開陽瞥見她不太對勁，下意識順着她轉回來前的方向看去。童言夏立馬把他拉住，緊緊靠在一起：“別回頭看，勒索咱們怎麽辦？”

她這個人，外慫裏也慫，從小到大看到這樣打耳釘、戴金鏈子的人都繞道走。

“喂。”聲音在他們兩個人背後響起。

童言夏一驚，抓住簡開陽胳膊的手收緊。男生低頭看了看她的手。

“叫你呢！”聽到衣服摩擦和擡手揚起風的聲音，童言夏尖叫一聲，跳到簡開陽胸前，頭頂磕到男生的下巴，手裏還舉着沒吃完的麻辣燙串。男生吃痛的同時，從口袋裏伸出手牽過她。

然而殺馬特們的手并沒有落在她身上，而是大力扳過男生的肩膀。

簡開陽神色不悅地轉過身看向後方。

童言夏睜大了眼睛，手被男生暖熱的手緊緊牽着，另一只手牢牢抱着男生的手臂。

從陰影中走來幾個人，其中還有一個女生。

濃妝豔抹，打扮得花裏胡哨。

“不愧是二中的孩子，看着就像乖寶寶，”妖豔女走到簡開陽面前，個頭雖小，卻頗有氣勢，她上下打量着簡開陽，最後把目光落在童言夏抱着的手臂上，“有沒有女朋友啊？”

童言夏倏地一震，目光呆滞地拖着簡開陽的手臂往自己的方向拉。

男生差點摔倒，怕踩到她而踉跄幾步，站穩後愣愣地看着身邊目光警惕的女生。

像一只豎毛随時等待反擊的野貓。

周圍同行的男生大笑：“別吓到好學生啊，桑姐。”

“好學生，問你話呢。我們桑姐看上你了，你別不給面子啊。”

童言夏欲哭無淚，看來是她高估了自己的魅力。

簡開陽面無表情，散發的冷氣場僅次于-8℃的寒冬氣溫。

妖豔女環手抱胸，看向童言夏。後者恐懼到手心冒汗。簡開陽往斜前方跨一步，把童言夏護在身後。妖豔女被他擋住視線，冷笑一聲：“怕什麽，還能把你的小女朋友吃了不成。”

“滾。”

男生低聲呵道。

童言夏順着他寬闊的背影向上看，定格在他被熱氣熏得有些發紅的耳朵上。

旁邊的男生口吐蓮花，上前一步拽住簡開陽的衣領：“你罵誰呢？”簡開陽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掰，男生随着他掰折的方向癱軟，嘴裏鬼哭狼嚎。

“什麽情況啊？”一位提着一袋子瓶瓶罐罐的人從黑暗處走近，“開陽？”

就算黑夜裏看不太清人臉，聲音還是勉強能夠聽出來。

是陸生。

陸生的外套敞着拉鏈，把手裏的東西遞給手邊的人，走上前來：“你怎麽在這兒啊，不用上自習啊？”說完，他看到簡開陽身後的童言夏，有些驚喜，“狗夏你也在啊。”

童言夏看到是陸生，緊張的神經放松下來，皺着眉閉上眼睛呼口氣，輕輕靠在簡開陽的後背上。

陸生盯着她，目光下移，瞬瞄一眼兩個人牽着的手，大大方方摟過簡開陽的肩膀，往自己的方向用力拉：“這我朋友。你們不是要找他們麻煩吧？”

童言夏被陸生突然伸過來的手關節打中了腦袋，又因為簡開陽往前晃，不得不靠自己站好，帶着些許怨氣看向背對着她的陸生，憤恨地咬一口手裏涼了的甜不辣。

瞎啊！

陸生搭在簡開陽肩膀上的手臂下滑，從簡開陽的手臂內側向身前擡起他的手：“不是吧，桑姐這麽有眼光，看上我們陽仔了？”

童言夏手中一空。

女生癟癟嘴，自己的兩只手互相握在一起，手上的溫度還未退去。她低着頭，原地小碎步跺着腳。難以掩飾心中的激動。

“看上是看上了，可是人家有女朋友。”妖豔女遺憾地說道。陸生連忙澄清，“什麽啊，他沒有女朋友。我們三個是好朋友，對吧？”男生笑着轉頭看好友。

簡開陽淡淡地看着他，沒有說話。

“你太花心了，別傷害我們開陽。”陸生松開挽着簡開陽胳膊的手，湊在妖豔女耳邊說道，“不過你真想把他搞到手，我有辦法。”

妖豔女心領神會地與他對視一眼，不再糾纏，舉起手機在簡開陽眼前晃了晃：“我叫桑葚，交個朋友？”

簡開陽皺了皺眉，臉上盡是煩躁，轉頭看向空曠的馬路。

陸生打圓場：“等我給你，他叫簡開陽。我這哥們兒認生，別介意。”

一群人又吵吵鬧鬧着走開，桑葚嘟囔着：“好學生還挺難搞。”

陸生勸走了他們，轉身問道：“你們倆怎麽在一起？”

“出來吃飯，馬上回去了。”簡開陽回答道，轉身問童言夏，“飽了嗎？”

女生點點頭。男生掏出零錢付款：“快上課了，我們先回去了。”陸生笑着點頭，眼睛看着女生跟他說完再見後，追上男生撞了撞他的肩膀，男生低頭飛速和女生說了什麽，女生擡手打他的後背，卻撲了個空，男生後退着邊跳邊笑她，女生罵罵咧咧地追上去。

幽靜的小巷，遠遠的只能聽到兩個人的笑聲，一路追逐到巷子口。

烏煙瘴氣的KTV房間內，陸生掐滅第四根香煙，麥克風導出的破鑼嗓音不絕于耳。旁邊兩個人交頭接耳說道：“從沒見陸生抽這麽多煙，怎麽了？”

“難道是成年的快樂？”

“成年是指十八周歲吧，他還差一年吧……”

桑葚脫掉外套，露出精致的鎖骨和手臂肌肉線條，踩着一雙馬丁靴，走過來踢踢陸生的腿：“聯系方式，趕緊給我啊。”

“你能保證嗎？”陸生面若寒霜，目視前方。桑葚低頭回手機消息，抽空擡頭問，“什麽？”

“保證讓簡開陽喜歡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