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萬物皆有光

所謂自由，不是随心所欲，而是自我主宰。過渡的放縱，是跌向無盡溝壑的萬有引力，不容抗拒。

即便沈晚鈞和羅娟已經近半年沒有好好說過一句話了，但聽到她出事，他還是不能坐視不理。

簡開陽一定會跟着他。童言夏也一定會跟着簡開陽。

只是他們都沒能想到，會在出租屋裏，見到葉子新。

“鈞哥，你快來吧。羅娟姐……太慘了，你快來吧。”給他打電話的高一少年如是說道。

電梯門一開，童言夏跟緊沈晚鈞的步伐，跑在簡開陽前面。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她此時此刻，是存有看熱鬧的心理來到現場。

很老的一幢樓，看上去有些年頭，樓外的牆皮成大片脫落，樓上樓下幾件屋子已經拆了窗戶，灰色的水泥牆面裸露在外。

童言夏剛踏進敞開的大門，尖叫一聲捂住臉轉身。

跟在她身後的簡開陽見狀立刻抱住她的頭，摁在肩膀上，這才放眼看向屋內。

地上碎裂的玻璃，散落的衣衫，堆疊的煙蒂以及淩亂床鋪上“坦誠”相對的兩個人。雖然沒有經歷過，但男生們好歹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

簡開陽皺了皺眉頭。

沈晚鈞被這種場景驚傻了眼，機械地挪動步子進屋，大腦處于完全死機的狀态。冷靜如他、聰明如他，但現在，他卻連手往哪放都不知道。

一男生走上前，惴惴不安地看着他：“鈞哥……”

聽到這個名字，床上的女生猛然擡頭，與呆愣無法相信眼前情景的雙目撞上。

下一秒，她大喊大叫地胡亂找能遮羞的東西往自己身上蓋。

“喲，現在叫的比剛才還爽呢，”圍在床邊站着的其中一位長發女生單膝跪在床上，拽過她的頭發，“現在知道丢人了，你天天泡偵探游戲裏勾引別人男朋友的時候怎麽不知道丢人！來，擡頭，讓你男朋友好好看看，你是個什麽貨色。幾百個人睡過的二手貨！”

認識沈晚鈞的男生趕緊上前掰開她的手：“你別亂來，桑姐。”

桑姐？

童言夏想回頭去看，被男生摁住腦袋，呼吸隔着校服噴在他鎖骨上。

沈晚鈞撿起地上的衣服，上前兩步放在床上兩個人的身上，又伸手把跌坐在床邊的葉子新扶起來，在衆人虎視眈眈的目光下，把男生推到門口。

葉子新看到簡開陽的人影，大叫一聲撲過去，也顧不上他懷裏還抱着一個人，委屈的連女生一起摟住：“陽仔啊，我發誓我這輩子再也不好奇了。”

童言夏驚了一下，差點被葉子新勒到斷氣。

簡開陽推開他，将童言夏護到身後。葉子新這才看到童言夏。

他顴骨處紅了一大片，微微浮腫。

葉子新不顧面子，哭哭啼啼在簡開陽耳邊道：“你都不知道我看到了什麽。要是你們晚來一步，我就是下一個被宰的羔羊了啊！”

“看着童言夏。”簡開陽嚴肅地說道，把他們兩個推向門外，自己走進屋內，沈晚鈞的身邊。

“沈晚鈞，好好看看你女朋友，都幹了些什麽事兒！”桑葚叉着腰，翹着腿說。沈晚鈞沒理她，語氣淡如水，“把衣服穿上。”

床上的男生率先動作，麻利地穿好衣服。

童言夏無語的看着葉子新的臉：“要不我去買點藥給你擦一下吧。”

“不用了，抹藥反而會讓淤青更明顯。”

童言夏也不強求他，靜靜在門檻後張望。

這大概是簡開陽認識三好學生、別人家的小孩沈晚鈞近十年來，第一次見他抽煙。動作娴熟，鼻孔和嘴巴一齊冒煙。

在場的人，大部分是職業中學的學生，剩下一小部分，就是光華高中的學生了。

“說說，怎麽回事兒。”沈晚鈞啞着嗓子問。

高一的小男生顫顫巍巍開口：“蒲姐聽人說她男朋友劈腿了，所以到這來捉奸。然後他們就打他們兩個，逼他們……那啥。”

“門口那個怎麽回事兒？”

“他好像是路過的，因為認識娟姐就問了一句怎麽了，然後就被揪進來了。他們說，下一個讓他上。”

“幾個了？”輪了幾個了。

小男生環視周圍四五個男性：“三個。”

童言夏忽然想到她小時候的那個朋友。

那時候她更小，也是在這樣一種環境下。那該是一種怎樣的煎熬。

魯迅先生說得對，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就像她身臨其境，也無法感受到當事人是一個什麽樣的心情。

“知道這是犯法的嗎？”沈晚鈞氣穩音沉，一如既往的冷靜，“覺得自己未成年，就無法無天了？”

“先擦幹淨你自己的屁股吧。”被稱為“蒲姐”的女生不屑地說道。一身戾氣，泥濘堆中走一趟，沾得滿是塵埃。

“你自己都一身腥，還有空嘲笑別人。”簡開陽冷聲道。

蒲姐氣勢洶洶地沖他過來。

童言夏把書包丢給葉子新，一個箭步沖到簡開陽面前，把他和女生分隔開：“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蒲姐火氣撒不出，擡手拽過童言夏的衣領：“你又是哪來的？！”

手腕被仿佛捏碎骨頭一般的大力握住，她的手瞬間發麻，表情扭曲，聽到陰冷的男聲說：“松手。”

她不得已松開拽住童言夏衣領的手。

簡開陽大力将她向後一推，蒲姐險些摔倒。

童言夏見簡開陽如此靠譜，心裏瞬間有了底氣，穿過人群跑到床邊，抱起地上的被子，撐開，擋住衆人的視線。

“先把衣服穿上吧。”童言夏小聲對羅娟說道。羅娟确認自己被被子罩起來後，顫抖着、手忙腳亂的穿衣服。

簡開陽心間春風游蕩。

瞧，這就是我喜歡的姑娘。

在沈晚鈞抽第七根煙的時候，簡開陽攔了下來：“行了，再抽就要割肺了。”

帶羅娟走之前，沈晚鈞說：“把視頻删了，不然我們就報警。”雖然一群孩子不幹人事，但是聽到“進局子”幾個字，還是有所畏懼，當下拿出手機删除拍攝的視頻。

羅娟坐在他對面，頭發散亂，眼神迷離。

“你們談吧，我先送童言夏回家。”簡開陽起身要拿書包，沈晚鈞拉住他的胳膊，拽着他坐下，“不用，在這兒聽。”

“你這算什麽，想把自己毀了？”沈晚鈞想再抽一根煙，但在簡開陽嚴厲的目光中放回煙盒裏。

羅娟不說話，豆大的眼淚滴在藍色的牛仔褲上。

“你有什麽事不能跟我商量，非要用這種方式？”

“和你說？”羅娟苦笑一聲，“你聽嗎？沈晚鈞，我們有多久沒好好說過話了，你真的不記得了嗎？我為了引起你的注意，開小號接近簡開陽，我以為你會吃醋，結果你連問都沒有問一句。”

“吃醋能代表什麽？”沈晚鈞語氣平靜，“什麽事情吃個醋就能解決了嗎？你接近開陽到底是為了什麽，你自己心裏很清楚。這些年，是身邊的人把你捧得太高，你才會像今天這樣摔這麽慘！”

“這也不是你對我冷暴力的理由！”羅娟喊破了音。

沈晚鈞深呼吸一口：“羅娟，我只是在和你談戀愛，不是跟你結婚了也不是馬上要和你結婚。你總以女朋友的身份對我身邊的人惡言相向，你有沒有為我考慮過？二班課代表被你逼得轉學，這些都是應該的嗎？你永遠意識不到自己的行為對別人造成了什麽樣的傷害。這個世界，沒有人有義務一直慣着你。”

童言夏聽得尴尬，也完全聽不懂他們争吵的內容。

誰讓她沒戀愛呢。

“兩個人在一起，不就是應該坦誠相待嗎？”羅娟帶着哭腔質問。

“是。你對我坦誠了嗎？我又哪裏對你不坦誠了？”沈晚鈞覺得好笑，到這個時候了，她還在據理力争，力圖把所有的錯推到他身上。

羅娟一時語塞。

沈晚鈞說得對，他對她，這三年來，一直沒有任何遮掩，玩游戲帶她，吃飯帶她，關聯賬號也沒有和任何不三不四的女性聊騷。

“你只是在不斷想要證明自己的魅力，但是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個人，不是所有人都會喜歡你，連錢都有面額之分，你又憑什麽成為其他人的唯一？”沈晚鈞句句挖心，“我知道你爸媽的事情讓你很不好過，但他們已經分開了，你要做的是面對現實，過好你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在這自甘堕落，人不人鬼不鬼的。”

“你才人不人鬼不鬼的！”羅娟反駁道。

沈晚鈞失聲一笑。

緊張威嚴的氣氛緩和下來。

“你會和我分手嗎？”羅娟低頭問他。沈晚鈞靠在椅子上，“你真的想通了，會主動和我分手的，你想不通，我提了也沒有任何作用。在這件事情上，我的意見，左右不了你。”

羅娟是個聰明人，兩個人高一的時候都是尖子班的學生。後來羅娟成績接連三次掉出總排名級部前200，被迫轉到普通班。父母離婚、她對沈晚鈞的不安全感全面爆發，造就了如今這番局面。

“我覺得，沈晚鈞好冷血。”童言夏感嘆。簡開陽漫步在她身邊，“你有沒有聽過愛默生的一句話。”

女生轉過頭來看他。初春夜晚的風依舊殘留着凜冬的寒涼，她下意識裹緊了羽絨服外套。

“‘你的善良，必須帶點鋒芒，否則等于零’。”

“這個世界上呢，有善良的人，就有不善良的人。所以我們需要交往，需要人際關系，以此來補充缺失的那一塊兒。”

簡開陽不大開心：“你怎麽總是反駁我？”

“沒有啊。我非常同意你的話，我是在說他們兩個不合适而已啦。”童言夏在小區的岔路停下，“我到了，你回家吧。”

“我看着你進去。”

“那好吧。”童言夏不與他多争執，走了兩步又退回來，“我有話要和你說。”

“嗯？”

女生勾勾手，示意他低一點。男生俯身，偏頭把耳朵湊到她臉前，感受瘙癢的氣息刮在鬓角：“想不想睡我？”

路旁的感應燈忽然滅了，僅有微弱的月光透過枝丫照下來。

校服摩擦書包帶的聲音撫摸着耳膜。男生向前走，女生向後退，直至退到瘦弱的銀杏樹幹前。

男生微微低頭，慢慢靠近，呼吸撲在女生灼熱的嘴唇上，氣息交錯，啞着嗓子虛聲道：“想。”

就像童言夏自己說的那樣，她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被簡開陽反将一軍後，她再也不敢在他面前開這種玩笑了。

那晚男生一臉“看你還老不老實”的表情呵斥她：“趕緊回家，天天嘚瑟。”她提高衣領遮住紅透的臉，轉身跑回家。

回到家的時候還被老媽關心道：“外面這麽冷嗎，臉都凍紅了。”

簡開陽原路返回，到達一家燈光變幻的清吧。

有人叼着煙蒂，有人趴在玻璃桌上哭泣，還有的人，目光在酒水間游移。

“要報警嗎？”簡開陽把果汁兌進洋酒，推到沈晚鈞面前。男生眼周通紅，搖了搖頭，“她不打算報警，如果視頻沒流出來的話。”

簡開陽總是直言不諱：“你又不喜歡她了，為什麽還這麽難受？”

沈晚鈞苦笑：“這才是讓我難受的點。人真的太自私了，尤其是我這種人，太明白自己需要什麽不需要什麽，理智的可怕，好像一點人情味兒都沒有。”

“你如果這麽說，那我也沒有人情味兒。”他對羅娟，連一丁點兒憐憫的心情都沒有。簡開陽鮮少喝酒，端起橙黃色的果汁杯，“為我們的無情，幹杯。”

“你啊，”沈晚鈞無奈笑起來，與他碰杯，“你永遠都不會像我這麽無情的。”

他不會輕易交付真心，一旦用情，定是義無反顧。

“我初中的時候，見過夏夏。”

簡開陽給了他一巴掌。

沈晚鈞捂着自己挨揍的手臂，委屈地撇嘴：“言夏，言夏，行了吧。”

“你在哪見的？”

五年前的春天，沈晚鈞上初二，陪舅媽去表弟的小學參觀。或許是他們家的基因強大，上小學五年級的表弟意外在班裏很受女生的歡迎。

舅媽是個溫柔的家長，午休時間坐在教室裏給表弟剝汁多肉美的紅皮荔枝，一邊看着自己兒子和班裏成群的女孩子打打鬧鬧。

沈晚鈞到現在也想不起來，當時十幾歲的他為什麽要跟着舅媽去表弟的小學玩。

他坐在不知哪位同學的座位上，含一顆白色的果肉在嘴裏，無意中瞥到正前方的小女孩有意無意往這裏瞟。沈晚鈞起初以為，這個小姑娘如此早熟，還沒上初中就知道他是個帥哥哥了。

随着小孩子越鬧越歡，表弟外套撕裂聲将這場喧鬧扼殺。

沈晚鈞饒有興趣地看着排成一長串愣在原地的小女孩和轉着圈看自己後背的表弟。舅媽條件反射發出不耐煩的聲音。

空氣都凝固了。

他正前方的女孩子看看舅媽的臉色，又看了看她面前站成一個圈的同學。

表弟委屈的跑回舅媽這裏，而肇事的幾個女孩子一哄而散，以迅雷不急掩耳盜鈴之勢消失在教室裏。

沈晚鈞笑出聲，這種堪比田徑運動員的逃跑速度，也真的只有小孩子和沒道德的大人幹得出了。

他正前方的女孩子轉頭看了看表弟的後背，安安靜靜的。

人長得也很乖。

沈晚鈞不用看都知道，舅媽也覺得她特別乖。所以舅媽剝開一個果肉肥美的荔枝，遞向小女孩：“你吃嗎？”

小女孩期待已久地接過，聲音小如蚊：“謝謝阿姨。”

她高興地填進嘴裏，蹦蹦跳跳出門追随那群肇事逃逸的女孩子去了。

沈晚鈞這才發現，她一開始盯上的就是這一袋子荔枝。

“這個小姑娘還挺乖的，叫什麽名字啊？”舅媽問表弟。

表弟嘴裏塞滿荔枝，含糊不清地回答：“童言夏。我覺得她是我們班長得最好看的女同學。”

“你喜歡這種類型的啊？”沈晚鈞調侃表弟。

小男孩羞紅了臉：“才沒有。我只是說她長得好看。”

再後來見到表弟，偶爾會從他那裏聽到童言夏的消息。上初中後，兩個人不在一個班，走在路上也不會打招呼，自然而然就成了陌生人。

兜兜轉轉，沒想到又通過簡開陽認識了她。

他的兩個弟弟，一個血緣上的弟弟，一個毫無血緣卻勝似親生的弟弟，都栽在這一個女孩子身上。只不過，他表弟比較幸運的是，當時年少，情窦未開，不知喜歡為何物。而面前這個鄰家弟弟，正值青春，誇大喜歡，這份情感在不知不覺中，滲透血管壁，融入湧動的紅泉。

“這就叫，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簡開陽得意地喝一口果汁。沈晚鈞打擊他，“你高興什麽？這說明與她有緣分的人是我吧？你說，讓她給你做嫂子怎麽樣？”

簡開陽的臉一下子垮下來：“你能不能做點兒人事兒，給我侄子積點德啊！”

“不過我說，你能不能不慣着她？”沈晚鈞握住他的手，“這樣不行，陽仔，你以後在家裏會沒有地位的。”

“……”

“八字沒有一撇的事情，”簡開陽從書包裏拿出物理作業卷子用簽字筆的筆尾點了點桌子，“這題，講！”

沈晚鈞癟癟嘴，不情不願地接過他的筆：“求人講題，還這麽霸道。”

“趕緊的。”簡開陽催道。

“那個……”

兩個人正埋頭在試卷中，沒有注意到一位女生已經在他們的桌子旁站了一分鐘了。女孩子臉頰兩抹紅暈，雙手緊緊握着粉色矽膠殼手機，顫抖着聲音說道：“能加個好友嗎？”

簡開陽心領神會地看一眼沈晚鈞，識趣地往後仰靠在椅子上，給小姑娘讓出空間。沈晚鈞掩飾着得意，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邊掏手機邊說：“哎呀，你太小了……”

“啊，不是，”女生連忙擺手，轉向簡開陽，“是問你。”

出租車快行駛到簡開陽家的時候，沈晚鈞還沒有從“誤會自己魅力十足”的打擊中脫離出來。簡開陽擡手看了看時間，象征性拍拍他的肩膀：“別太介意，喜歡你的人能排到澳大利亞。”

“不，我應該重新審視一下自己的顏值。”雖然簡開陽直截了當的拒絕了搭讪的小姐姐，但這件事仍然劃傷了沈晚鈞的自尊。

“弟弟的魅力，是你悟不出來的。”簡開陽手扶在他的肩膀上，意味深長地說道。沈晚鈞把他推出車外，“你快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