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命運齒輪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了。
雨宮翠道一聲“請進”,門扉被從外側悄無聲息地慢吞吞推開,白發的少年像是幽靈一樣,貼着牆根、踮着腳尖,仿佛畏懼着自己所發出的聲音,因而盡力把存在感削減至最低,若非必要,絕不會開口說話。
——是中島敦。
雖然正值盛夏,他卻依舊穿着一襲長及膝蓋的黑風衣,拉鏈一直拉到下巴,顯得拘謹又怕生。
雨宮翠看着都替他熱得慌,不由咧咧嘴,把空調又調低了兩度,向愈發怯生生的小貓咪招了招手。
“太宰先生不在,別害怕。敦君過來點,我有東西想給你。”
中島敦露出一個有些小心翼翼的笑容,略微猶豫之後,還是從辦公桌側面繞了過來,站在坐在椅上的雨宮翠右手旁。
雖然已經以港黑的“白色死神”之名為衆人所熟知,但是,從背後注視着這個人的時候,少年的眼神依舊和四年前一般無二。
像是水泊、月色或者新摘的棉花一樣,非常、非常地柔軟。
連本該好好藏起的內裏都一股腦地打開了,若是一只真正的小貓咪,肯定已經翻身倒地,期冀地向對方袒露出脆弱的腹部,希望能夠靠這份全然的信任得到愛撫。
你可以盡情傷害我,我允許。而且我将永遠為你保留這份權利。
但即使我這樣說了……你的眼睛不會看我,你的耳朵不會傾聽我。你的心并不在乎這份允諾,因為中島敦在你的世界中,也許是個災星或者麻煩鬼,抑或根本無關緊要的路人。
你的視線、你的意志,自始至終都被某個人牢牢占據着,只給其他人留下窄窄的一條縫隙。
——但對我,即使只是微塵大小的容身之處,那也已經很滿足了。
雨宮翠拉開抽屜,露出各式各樣、堆得快要溢出的雜色點心。他精挑細選出一顆圓滾滾的咖色糖果,窸窸窣窣扭開包裝,隔着錫紙捏起來,塞進旁邊中島敦的嘴裏,忍俊不禁地注視着後者腮幫子上鼓起的一塊。
“裏面有花生醬夾心,很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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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視線重新投回辦公桌散落的文件上,卻遲遲無法集中精神,反而愈發清晰地回想起了繼“迎新晚會白虎傷人事件”後,和中島敦第二次見面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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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加入港黑的兩年後,雨宮翠正絞盡腦汁以最為溫和的方式推動黑手黨的轉型,同時對外界其他組織或拉或打,還要開動腦力,每天每天都和只吃飯不幹活還沉迷添亂的太宰治鬥智鬥勇,吃個早餐都要阻止他把自己淹死在白粥裏三次。
雨宮翠:頭發?頭發是什麽?
他平日裏工作的首領辦公室處于港黑大廈的最高層,獨占整整半層樓的房間不做任何隔斷。
無花紋的深色地毯覆蓋,房間中心擺放着孤零零的厚重黑色辦公桌,坐在轉椅上,能從完全取代牆壁的落地窗裏遍覽橫濱全景。
那天辦公室的門吱呀開合,能不敲門随意進出的人只有那一個。雨宮翠甚至懶得擡頭,手中的紅筆在文件上重重劃了一道,發出的聲音中除了嫌棄就是濃濃的怨氣。
“我在忙,想撒嬌請去找中原先生。”
“哎呀,真是冷漠。”
太宰治把手插在外套兜裏,心情很好地大步走過來,整個趴在辦公桌上,彎腰伸手拉開雨宮翠的零食抽屜,無視秘書抗議的目光從裏面抓出滿滿一把放進口袋裏,滿足地輕拍了一下。
“雨宮最近很努力呢,我都看在眼裏的哦。都是因為把你當成心腹,我才會這麽大方地放權啊,要心懷感激才行。”
哈,明明就是你自己想摸魚吧。
還有別跟我提心腹這個詞,你不配知道嗎,不配!
接收到滿含怨氣的眼神,太宰治因為這人不再像剛入職時一樣好騙而不由咂舌,惋惜之餘,才扁扁嘴慢吞吞地說出了來意。
“雖然無法分擔事務,但我帶來了好用的人,你可以盡情吩咐——讓我看看,這兩年是否把他磨成了鋒利的刀。”
他回過頭來,神情複歸冷淡,對着門外喚了一聲。
“進來吧,敦君。”
敦?
雨宮翠訝然擡頭,看着相比兩年前明顯拔節的、十六歲的中島敦從門外陰影中步出,于眼神交錯間微微一頓。
那雙金瞳中,是數秒前激蕩過、而今已經冷卻的歉疚、狂喜、慶幸與羞愧,在強行鑄就的冷淡外殼上沖刷出細密的裂縫,露出其下翻滾的餘灰。
……啊,看來太宰治只告訴了他化虎之後的那部分。
為了讓他牢記教訓,而隐瞞了自己還活着的事實。
所以,這對我而言早已揭過、甚至連虎的身影都快要遺忘的蒙塵往事,對你來說……是日複一日煎熬,兩年間時刻纏身的絕望的噩夢。
靠那麽深刻的自責來打磨人,真的不會把精神整個壓垮嗎?
雨宮翠嘆了口氣,雖然并不認同,但以他的身份,并沒有責問太宰治的資格——所以他只是強掩心緒,眼神放柔,向着蹑步向這邊走來的少年張開了雙手。
“歡迎回來,敦君。”
明明很想立刻撲過來,卻又被靠在一旁牆上吃糖看戲的太宰治所懾,只是略有些顫抖地握緊雙拳,仰着臉,以斷續的嘶啞聲音回答他。
“……是。多謝您,我——一直都,非常……”
現在的我,還沒有道歉的資格。
所以,“正如首領所說,請您盡情吩咐我吧。”
白發的少年俯下身來,深深鞠了一躬。額發散落下來,遮擋住了明明快要落淚、卻如釋重負地微笑着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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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雨宮翠篤定雖然長高了些、穩重了些,由于變化過大甚至和十四歲時抖抖索索的慫包樣子判若兩人,但內裏還是一樣的——
中島敦,即使頂着老虎的樣子虛張聲勢,本質還是溫柔而敏銳,害怕傷害他人也害怕被他人傷害的,沒有壞心的膽怯小貓咪。
所以即使對方說着“盡管吩咐”這種話,經他手安排下去的任務依舊大多是交涉、搜集消息、主持交易等類似有風險但相對輕松的類型,像是正面對敵或者剿滅這種血腥任務,一次都沒有。
雖然不滿的太宰治連連嘲諷了好幾次,說他愛心泛濫,把那個可憐孩子單方面當弟弟看,但都被雨宮翠憑借日漸成長的臉皮無視了。
這個人那種只看結果的養崽模式完全不可取,若是一味順着他來,唯一的結果就是把中島敦養成個心理變态。
再說港黑并不急需更多更強的武力,和雨宮翠一樣被百分之百新鮮壓榨的重力使中原中也,已經處于金字塔的頂端,鮮有他出面還解決不了的暴力争端。
所以,現在這樣就好。
敦也并沒有不滿的意思,似乎還松了一口氣。
——但是,在後者十七歲生日那天,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在入職檔案裏看見相關信息,中午還拉着中島敦辦只有兩個人的生日聚會,因為知道不管口頭上再怎麽不在乎,獨自一人過這種特殊日子還是會心頭泛酸。
看着小貓咪高高興興吃完一整個八寸奶油蛋糕,然後由于太飽而開始犯困,雨宮翠催着他上床午睡,稍微收拾了一下餐桌,就又回到辦公室繼續自己的社畜生活。
本來是相當普通的一天。
直到晚上太宰治過來,黑風衣上沾染着新鮮的血腥味兒。
“敦君已經做出選擇了,”他輕快地說,面上帶着毫無溫度的虛淺笑容,“違抗我會發生怎樣的後果,他已經清楚地知道了。”
雨宮翠皺着眉頭看向他,手中的筆橫放在桌面上,并沒有說話。
黑發掩映間的鳶色眼睛如此晦暗,那個眼神、那副表情——與其說是在宣布什麽事來警告他,不如說,是在針對某些捉摸不透的東西進行試探。
良久的沉默之後,雨宮翠壓抑地籲出一口氣。
“……為什麽這麽說?特地跑來跟我說些反派的臺詞,是想誤導我——是想讓我以為您為了達到目的,狠狠傷害了他嗎?”
“但很不幸,我知道您并非這樣的人。并不是指心慈手軟之類的……如果您當真無法接受名刀閑置,過去的一年裏就不會如此放任我們。”
“所以說,自污對您到底有什麽好處呢?”
太宰治的臉上有一閃而過的驚愕,剎那間的不自然,當然很快就掩飾過去了。
而那個時候,在雨宮翠腦海裏浮現出來的,是初次見面時站在月色之下,得意地說着“這都是我的計劃哦,為了看看部下有多強嘛”的黑發青年。
謊言。
過多的謊言。
甚至沒有目的、沒有利益,就算會損害自身、吸引仇恨也好,只是像能從中獲得趣味一樣,滿不在乎地一味撒着謊。
越接近就看到越多的謎團,永遠無法捕捉到位于核心的部分。驅使你這樣行動、始終自相矛盾的那個原因,到底是什麽呢?
他重複了一遍。
“為什麽?”
預料之中的,沒有任何回答——像是為了敷衍他一樣,腦中應聲傳來了信任值上漲的提示聲。
雖然這并非雨宮翠想要的答案,但他只能停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着青年沉默地離開,颀長瘦削的背影緩緩消失在走廊的陰影裏。
——若是能得到那個問題的答案,一定就可以理解這個人了吧。
雨宮翠這麽想着。
而第二天,如同太宰治所言,他收獲了一只精神整個崩壞的小貓咪。
仿佛被突然關上了什麽開關一樣,不知畏懼為何物,面無表情地将敵人全部撕碎的兇惡黑手黨——那之後,中島敦用敵人的血鑄就威名,成為了港黑的白色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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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的中島敦。
十七歲的中島敦。
雨宮翠往自己嘴裏放了顆糖,慢慢舔舐着,出神地凝視牆上的金色牌匾,其上一字排開的“橫濱傑出青年企業家”字樣是鮮豔的紅色,在陽光下熠熠生光,極其顯眼。
而十八歲的中島敦已經吃完了他給的糖果,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鼓足勇氣輕聲發問。
“在想什麽?”
“在想你以前的事。”
“哎……?這個——”
“害羞了的話,當成我在開玩笑就好。”
雨宮翠笑了笑,把目光收回,投到有些不知所措的小貓咪身上。
“我只是在想……我自認已經很努力了,但你也好、太宰先生也好……事件的發展總會跑偏到奇怪的地方,總是不盡如人意。敦,到底是哪裏出了錯呢?”
“對、對不起!您直說就好,我一定會努力改正的!!”
“不需要道歉,”他無奈地笑笑,又塞了顆糖過去,若有所思地喃喃。
“——或許,是時候換種方法試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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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