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故友重逢
雨宮翠一直以為,能夠取得太宰治這種角色信任的,必定是忠誠而有能力的人。
例如中原中也。
能get到首領最細微的挑眉和微笑,前者在談判桌前言笑晏晏,把庸碌的敵手們輕松戲耍得團團轉,卻并不急于給予致命一擊;而禮堂的大門在僵持之時倏忽敞開,後者裹挾着滿身的血腥氣大步踏入,把敵方大将的頭顱扔在桌上,沉默地立于效忠之人的身後,對着驚惶的鬣狗們虎視眈眈。
惡作劇和戲谑之語都只會針對親近之人,太宰治與中原幹部的特殊相處模式,似乎也印證了他的猜測。
但忙碌了這麽久,依舊徒勞無功……雨宮翠不得不重新檢視自己的攻略方法,從根子上發現了這套理論的漏洞。
也許不是太宰治信任那樣的人。他所信任的,只是“中原中也”。
而後者,恰好是那樣的人。
雨宮翠習慣性地點開信任值面板看了一眼,依舊是三十七。幾個月都未曾變動過的數字有些紮眼,半推半拉地促使他抛下一旁未處理完的文件,托着下巴,專注地沉浸在思考之中。
但若說中原前輩身上的閃光點,那實在是數不勝數,堪稱行走的港黑良心,一時間實在難以确認吸引太宰治那個黑泥精的到底是哪一項特質。
——萬一是武力值呢?
那樣的話,自己豈不是當場出局?
中原中也路線難以模仿,放眼望去又實在找不到第二個參考對象,雨宮翠悻悻起身,無視桌上餘下的事務,推開椅子,徑直離開了辦公室。
他一路回到宿舍,中途并沒有遇到什麽熟人,巡邏的基層成員也只是遠遠停下鞠躬,根本不敢上前搭話,翹班之旅可以說是暢通無阻。
将身上的黑西裝脫下,随手扔在一邊,心情舒暢的雨宮翠一邊在衣櫃裏挑選着寥寥幾件的常服,一邊撥通了中島敦的電話。
“現在在港黑嗎,敦?那麻煩到我房間裏來一趟。”
房門被敲響的時候他剛好換完衣服,正對着鏡子打量裏面氣息沉靜宛若湖泊的青年。把散亂的鬓發随手一攏,他上前開門,門外等待着的小貓咪在看清他打扮的時候,毫不掩飾地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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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您這是——?有需要便裝的任務嗎?”
嘀咕完後又自行否認:“不,首領不會允許您置身危險之中的,能外出的人選有那麽多……”
覺得這孩子可能被什麽濾鏡蒙蔽了雙眼,這麽簡單的事情都看不出來,雨宮翠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哭笑不得地告知:“我翹班了。”
“啊,我就說,原來是翹——”
中島敦的聲音戛然而止,眼睛慢慢慢慢地瞪大了。
他幻聽了。
不,也有可能是太陽從西邊出來,或者港黑馬上就要倒閉了。
沒有對那副靈魂出竅一般的夢幻神情多做理會,雨宮翠關上門,拉着小貓咪目的明确地向港黑大廈外側走去,不多時就站在了馬路邊上,在行道樹的樹蔭下等候着偶爾路過的出租車。
後者這才搖搖晃晃地回神,毫無實感地左右張望,甚至還試圖把手放到前輩額頭上測測溫度。在收獲了無奈的包容眼神之後,才盯着收回的手掌喃喃。
“沒有發熱,不應該啊……”
“只是突然想補回四年的假期而已。”雨宮翠被他磨得沒脾氣,只能找個理由胡亂解釋,“現在各種事情都走上正軌了,并不需要我多操心。而且,我覺得是時候幫失蹤一星期之久的太宰先生找回人生價值了,他這次消失這麽長時候,說不定就是在對我的獨斷專行表示抗議,急于安撫自己那顆想要工作的心。”
“是……是嗎?”
當然不是啊。
讓太宰治幹活還不如給他一刀來得痛快——但這種話,怎麽能跟不谙世事的小貓咪說呢?會把孩子教壞的。
所以雨宮翠只是展露出一個百分百保真充滿說服力的笑容,擡手揉了揉中島敦柔順的頭毛。
“不會出問題的,不管離了誰,世界都能照常運轉。啊,出租車來了。”他揮手叫停,拉着小貓咪坐上去,“要去哪裏?敦君有推薦嗎?”
“啊,問、問我嗎?唔——那麽,中心公園怎麽樣!附近有很好吃的可麗餅,還有湯豆腐也不錯!”
中島敦身體緊繃,一股腦把相關信息從腦子裏全部倒出來,在得到了認同之後才略略松了口氣,虛虛挨上座椅靠背,在汽車的發動聲裏偷眼看着身旁的人。
黑發的青年側臉輪廓蒙有一圈模糊的光暈,下颌和鎖骨線條流暢,顯得整個人幹淨又爽利。
明明長相年輕到會讓人誤以為還是學生,但不知為何,身周總有一股使人安心的、冷質的平靜氣場。只要能被他劃歸在同一陣營的範疇內,就會給予無差別的全力庇護——被港黑全衆所信賴着的,對外手腕強力、殺伐果斷,對內卻宛若春風化雨般關懷備至的決策制定者,名義上的首領秘書,雨宮翠。
雖然本人對此毫無察覺,但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已經認識到了這個人是多麽護短。
曾經被好好攏在羽翼之下的中島敦更是印象深刻。
想到十六歲時自己因為避開了沾染血腥,在任務結束後興奮傾訴時青年臉上淡淡的微笑;以及那之後、向首領發誓“絕不再違抗命令”,麻木地索取剿滅任務的時候,對方長久的沉默和複雜的眼神。
雖然出乎意料,踐踏了那份心意的自己并未因此遭到疏遠,前輩依舊像之前一樣溫和地對待他,用微笑、糖果和時不時的摸頭來安撫,仿佛他依舊是第一次見面時的小孩子。
在偌大的港黑,中島敦沒有任何友人,哪怕是點頭之交。
所以,日複一日地,逐漸地——他從這唯一的光芒的源頭,想要索取的變得更多。
不滿足于現在的程度。
被困于囹圄之間的虎在不安地來回踱步,難耐地發出狂嘯。
若是能和您更親密些,是不是對我就會更加的、更加的……在乎?
明明警告自己要有自知之明,卻止不住地幻想着。
對于垃圾一般的我傾注了如此多的感情,那麽再多一些也許也可以吧?
溫暖的、帶着癢意的、令人放松又令人戰栗的東西——在我毫無價值的人生中第一次體味到,理所當然地想要更多——即使我并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麽。
雨宮翠注視着少年在出神之時激蕩掙紮的金眸,張開五指,在他眼前慢悠悠地晃了晃。
“到了哦,敦,該下車了。”
“啊,好!抱歉前輩,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系的。你在想什麽,害怕挨太宰先生的罵嗎?就老實告訴他你是被我騙來的不就好了嗎。”
“不,沒想那種事。”中島敦飛快搖頭,話說出口的速度比思考還要迅速,“只是覺得,這樣好像在約會啊……啊。”
他被自己的驚人發言定在了公園門口,臉色迅速蹿紅,整個人都快要燒起來。
大腦恢複運轉之後第一件事便是試圖補救,雙眼緊閉瘋狂擺手:“對對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那個意思’?”
手裏被塞進了什麽涼冰冰的東西,中島敦下意識睜眼,瞅了瞅掌中的草莓聖代,而前輩正手拿同款冰激淩,含着聖代的勺子有些奇怪地偏頭看着他。
“因為下車的地方剛好有甜品攤,所以就過去買了這個,感覺以你的穿着實在是太熱了……所以,你剛剛說了什麽嗎?”
明明是最理想的狀況,中島敦卻意外地有些哽住了。
“……沒什麽,請您不要介意。”
他幹巴巴地說完,就被興致意外高漲的雨宮翠拉去逛小吃一條街,嘴裏很快就塞得說不出話來。
在章魚小丸子前面排長隊的時候,後者的手機終于後知後覺地響了起來,雨宮翠接了電話開外放,讓周邊街市的熱鬧喧嚣把電話對面的人沖了一個倒仰。
秘書先生一手聖代一手手機,對着話筒說話時也漫不經心,幾乎能把人氣死。
“唔,我?出來玩了啊。”
“上班時間?沒關系沒關系,您盡管扣我工資吧。”
“發脾氣?鬧別扭?怎麽會呢,我一點都不生您的氣啊。不好意思我這邊信號不好,都聽不見您在說什麽了——太宰先生,太宰先生?哎呀,看來還是等下再聊比較好。”
雨宮翠幹脆利落地挂了電話,手機直接關機,冷笑一聲丢回了口袋裏。
這就是翹班還怼老板的感覺!太爽了!!!
他渾身上下被太宰治折磨出的陳年郁氣都在小天使的歌聲之中不甘不願地消散,輕松到快要帶着嬰兒般的恬靜笑容滿足升天。
但是就這麽釋懷怎麽能行?!這種驚喜,以後一定要給黑泥精多來幾次,才不枉他四年間鬥智鬥勇把陰陽怪氣技能升到了滿級!是回饋老師的時候了!!
他臉上的表情宛若魔鬼,旁邊的中島敦捧着零食瑟瑟發抖,想勸他回去又不太敢,只能安慰自己首領并非那麽不通情達理的人。
章魚小丸子的長隊終于輪到了他們,眼看前輩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不時發出兩聲冷笑,中島敦只好代為點餐,安靜如雞地站在那裏等。
他從未覺得一份點心的制作時間有這麽長,幾乎開始思考宇宙起源的奧秘。
有個長發飄飄的年輕姑娘擠到他旁邊來,看着模具裏滋啦作響的小丸子,興奮到搓手手。
“好好吃的樣子——哥哥,我們來排這隊吧!”
“過于吵鬧了,在下并不……”
“哥哥!”
女孩回過身去跺腳撒嬌的時候,中島敦的衣袖被人重重拉了一下。他茫然回頭,懵懵懂懂地跟着面沉如水的雨宮翠繞過幾家攤販,最後停在了人流稀少的某個偏僻角落裏。
“怎麽了?”
有些為自己的無知而羞愧,因為對方肯定是察覺了危險才這麽做的。自認能力不足的中島敦警惕地回頭張望,同時出聲詢問:“是那對兄妹有問題嗎?”
“不,”雨宮翠的回答言簡意赅,但眉頭依然緊緊皺着,不見絲毫輕松之色,“沒有問題。”
“那為什麽要逃……?”
雨宮翠拍了拍小貓咪的肩膀,從他懷裏抽出一串三色丸子,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
“好問題。其實要找理由我能找出很多,比如時間不合适、太宰不願意、誤會太深刻之類的——但事實是,意識到是他們的一瞬間,腳不由自主就動起來了。”
“只是我個人的原因。”
“因為不夠坦誠而心懷愧疚,因為心懷愧疚而無顏面對……大概,就是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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