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當場掉馬

無論是參考雨宮翠所知的正史, 抑或單純按照當下的局勢做出判斷,一味抵制外來者、甚至連和天人扯上關系的商人都一并刺殺的過激攘夷派,不管怎麽看都沒有前途。

世界開始融合為一, 并不會因為弱勢一方的利益受損就停步不前。若是與歷史的潮流背道而馳,就只能被歷史淘汰。

盡管攘夷派的初衷,或許只是想維護武士的驕傲、意圖驅離外敵來重現幕府的榮光,但方法錯了, 一切皆錯。

“如今幕府對攘夷志士多有打壓, 令尊久居朝堂,不會連局勢都看不清楚。你既然這樣問,可見他平日裏對天人的嚣張氣焰也多有不滿。”

川上聞言連連點頭, 明明日常生活大多在演武館中度過、不然就是帶領小弟們四處晃悠,并沒有和天人打交道的機會,但臉上流露出的憤慨嫌惡卻相當真實。

“那些醜八怪……以為江戶是什麽地方,居然連武士都不放在眼裏!”

所以說, 貴族階級高高再上了這麽久,突然碰見了壓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的猖狂家夥,感到不适也在所難免。

為了維護自己的威嚴, 立場不禁開始偏向攘夷派,這種想法也可以理解。但是——

“現在公開站隊, 簡直是在拿自己的政治生命開玩笑。派別本來就是燙手山芋, 稍微一碰就會被扒掉一層皮, 怎麽,有人逼你父親表明态度嗎?”

“呃, 這, 好像沒有?”

雨宮翠死魚眼。

“那他自己往火坑裏沖做什麽?離漩渦遠遠的, 當一個獨善其身的小官不好嗎?”

川上撓了撓後腦的頭發, 看起來似乎被說服了,但又帶着點不甘心,低聲地嘟囔起來。

“明明大家都想把天人趕出江戶!都怪那些軟骨頭的家夥——”

是指倡議和天人和平共存的開國派嗎。

刨去畏懼被戰火波及的因素,頂着民衆的怨怼、士人階層的譏諷,以更加長遠的眼光做出此種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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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後世看來,這才是更為理智的做法吧。

“看上去可歌可泣并不代表正确。”雨宮翠也懶得手把手教他什麽是對什麽是錯,只是淡淡地提醒了一句,“下次抱怨之前,記得先為令尊想想。”

慢半拍回過神來的川上捂住了嘴,還不算遲鈍得無可救藥,用眼神威脅了同行的小夥伴們不準把他的話說出去,省得被有心人拿來做文章。

天色漸晚,神社又處在一處偏僻荒山的山腰上,很容易就感覺到了涼意。

幾片枯葉被風裹挾着呼啦啦滾過,雨宮翠從堆在身前的零食堆裏拿了個橘子,随手抛了兩下。

“那今天就到這裏吧。下次別找我這麽勤,連阿銀那麽粗線條的人都問我怎麽老往外跑。”

“您就跟他說去見朋友呗!男子漢大丈夫,總被別人的眼光困擾怎麽能行?!”

川上指揮小弟們把剩下的零食撮起來,看雨宮翠拿着橘子坐在石階上發呆,于是率先領頭往鳥居走去,臨別之前還轉過身來大力揮手。

“那我走了啊老大,下周還這時間見面如何,我的零花錢就快下來了!”

……你既然這麽說,那我還真沒辦法拒絕。

本來暢通無阻的前路上突然多了障礙物,正扭頭告別的少年一個沒注意,猝不及防地撞了上去。

他趔趄着後退兩步,橫眉怒目地瞪視過去。

“誰啊?!不長眼的嗎?”

昏暗的天色之下,映入眼簾的那張面孔——

略顯淩亂的紫發,在陰影之下近乎純黑的深綠色眼睛。

明明線條流暢、雕琢精巧,但此時卻被從最深處逐漸燃燒起來的訝然怒意所覆蓋,扭曲成了幾欲擇人而噬的可怕表情。

……高杉晉助。

川上頓時僵在了原地,拼命轉動腦筋思考着緩解形勢的辦法。

他倒不是害怕這個家夥,但講武館的小團體內,誰不知道高杉晉助是雨宮翠的白月光?

為了避免引起誤會,老大連接受上供時候跟他們見面都得偷偷摸摸,生怕一不小心被拉低好感度,可以說是相當卑微了,川上男兒落淚.jpg。

但最糟糕的局面就這麽在眼下發生了,直接得連糊弄的可能性都沒有。

他幹笑兩聲,眼珠子滴溜溜轉,剛準備打着哈哈說好巧啊不管你信不信我們只是和老大……和雨宮恰巧碰到,但拙劣的的謊言還沒出口,就聽見對面的小少年以壓抑而低沉的聲音發問。

“你剛剛叫他什麽?”

川上頓時絕了僞裝路人的念頭。

連“老大”的稱呼都被聽到了,沒得洗了。

他向依舊坐在臺階上的雨宮翠投去絕望的求助眼神,而後者漫不經心地剝着橘子,似乎根本不在意這邊如火如荼的地獄局面,甚至還懶洋洋地催促了一聲。

“不是讓你們走了麽?馬上天就要黑了。”

“……走走走,我們這就走。”月代頭少年顫顫巍巍,挪動着小碎步移開,“老大你一個人能處理好嗎,真不需要兄弟幾個給你壓陣?”

系統提醒信任值下降的警告聲也結束了,雨宮翠把完整剝下的橘子皮放在身旁的石階上,丢過來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不耐眼神。

川上頓時get到,麻溜地拎着兄弟幾個跑開了。

和他們擦肩而過的坂田銀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隐隐約約覺得領頭的那個有些眼熟。

他心機地搶先桂小太郎半步邁入鳥居,沒去注意高杉便秘一般的臉色,站在神社邊緣,叉着腰向已經被夜霧籠罩、什麽都看不清的荒山下眺望,裝模作樣地發出感嘆。

“哇,好景色!”

“能看清才見鬼了吧,你以為自己是貓頭鷹嗎?”

随後跟上的桂小太郎對他翻了個白眼,毫不留情地批判了這種裝逼行為。坂田銀時也不在意,嘿嘿一笑收回POSE,朝着雨宮翠——手裏的橘子撲了過去。

“還幫阿銀剝好了皮!好貼心啊我好感動!保證會一瓣不剩地吃進肚裏,讓這份關愛化為阿銀成長的養分的!”

“……夠了!!”

黑着臉的高杉晉助被小夥伴們忽視良久,終于忍無可忍地爆發了。

坂田銀時吓了一跳,試探着把搶到手的半個橘子遞出去。

“做人不要那麽斤斤計較嘛高杉君,不然會像剛剛下山那家夥一樣氣成禿頭的。大不了我分你一點?先說好,只有阿銀小指頭那麽大小的一點點點點哦?”

高杉晉助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瘋狂跑偏的腦內話題從橘子上面拉回來,毫不留情地向着正将一瓣果肉放入口中的雨宮翠發出質問。

“你和那些家夥是什麽關系?!現在想來,在村塾外你幫我解圍那次就疑點頗多,難不成從頭到尾都在演戲嗎?”

被瘋狂控訴的雨宮翠感情毫無波動,反而是正試圖眺望夜景的桂小太郎緩緩回過頭來,臉上的表情宛如看見沉迷網絡游戲的死宅兒子突然開竅,摸底考試從倒數第一變成了全科滿分。

你終于認清現實了高杉!邁出了成為悲哀大人的第一步!!

“所以你是在問我要解釋嗎?”

雨宮翠咽下橘子,無所謂地偏偏頭,“我以為阿銀已經告訴過你了。就算沒有,至少桂跟你說過吧——關于我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高杉晉助一滞,頓時清晰地回想起了和銀時比劍之後,急匆匆彙報情報的小夥伴被自己打擊後的殘念表情。

那些話,居然是真的嗎?

他努力深呼吸平複莫名的怒氣,把妨礙思考的要素都排除。

如果事實的确如那人所言,只是為了接近他而自導自演的一場戲,那麽,因為一句“謝謝”未能說出口而負疚良久的自己,簡直就像個活生生的笑話。

竭力回想着那天的場景……逼仄的小巷,坑坑窪窪的泥土路,少年們扭曲的得意嘴臉。

本以為無論如何都無法善了——不。與其說“無法”,實則是在聽見由于自己的原因、殃及村塾将被巡查之時,被驀然騰起的怒火刺激得緊緊握住了拳頭。

他并不害怕。

但對方人多勢衆,又有備而來,多少會被狠狠揍上一頓吧。

以命相搏的狠戾覺悟剛剛做好,而下一秒,本來圍着他尖聲嘲笑的滓渣們奪路而逃,臉上是再明白不過的驚恐。

一瞬間的怔然。

随即而來的,是如釋重負、又帶着些茫然的輕松感。

【被救了嗎?】

而在小巷的盡頭,黑發黑眸的孩童手持道場的破舊木刀,腰間還插着另外一把,沉默着看向他。

“害怕?”

“如果他們真的害怕我,過去也不需要麻煩你那麽多次了。”

——他十分确信,這些同樣并非謊言。

如果兩份真相彼此矛盾,到底要相信哪個為好?近乎懇求地,他朝着石階上一副事不關己模樣的雨宮翠看過去,說話的語氣已經變成了相當色厲內荏的虛弱。

“到底是怎麽回事,就不能好好親口告訴我嗎?”

在高杉同學天人交戰的時候吃完了橘子,雨宮翠從臺階上站起來,打着哈欠伸了個懶腰。

“就像你看到的那樣啊。至于這麽做的理由,被讨厭的我說出來你也不會信吧?”

面對急于否定的高杉,他豎起食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謊,但你對‘雨宮翠’的印象卻總是一變再變。從片面的景象做出破綻百出的推斷,一旦咬定某樣東西就堅信那是事實,你在自己的世界裏沉浸太深了。”

“我若想給出令人相信的證詞,只需要三言兩語,但這種東西有意義嗎?你那麽相信自己的判斷,不如仔細想想看?”

滿是塵土的廢棄神社并沒有好玩的地方,夜色寒涼,雨宮翠不再逗留,拉着看完嘴炮的坂田銀時就此離開。

而路過雙拳緊握、面色陰晴不定的高杉晉助時,他毫無預兆地停下,小幅度地湊上前去,用蚊蚋一般極輕微的氣音搭了話。

“你還記不記得我來村塾之前,你打了我一拳?”他虛虛點着自己鼻尖,“就在這裏。”

其實差不多已經完全忘掉的高杉同學:“……記,記得?”

“記得就好。”

雨宮翠意味深長地拍拍滿臉茫然的小少年的肩膀,雙眼微彎,笑得非常愉快,“你不是想知道我這麽做的理由嗎?其實也很簡單。”

注視着對方因好奇而睜大的雙眼,愈發輕飄的低語帶着絲絲笑意,像是真正不谙世事的天真孩童。

“——我只是單純覺得,欺負你會非常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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