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早餐時間
早上醒來的時候, 身邊的中島敦還在睡。
雨宮翠靜悄悄起身,洗漱完畢之後去樓下買了早餐回來,把留給後輩那份擺在餐桌上。他沒有叫醒少年, 而是留了紙條,言明自己會幫忙請假、讓他好好休息之後,就獨自離開宿舍,朝頂層的首領辦公室進發。
雖然昨天晚上離開時, 對太宰治說過“桌面上的文件都是需要在今天之內處理完的”這樣的話,但只是句玩笑罷了。
當時他連現在是何年何月都沒搞清楚, 哪裏記得之前處理了什麽事務,最後期限又是哪一天。為了把那個人按在辦公桌前而突出了緊迫性,但文件堆積如山,即使是自己, 也未必能在一夜之間處理完畢——
他推開了辦公室的大門,映入眼簾的是桌面上已經只剩下薄薄兩三張的白紙, 以及其後雖然帶着黑眼圈卻依舊精神十足、顯然一晚上都在以超常效率工作的太宰治。
兩人目光對視。
臉頰上裹着繃帶的青年丢開了手中的鋼筆,像被戳破的氣球一樣以驚人的速度委頓下來, 誇張地整個癱回了椅子上。
“不行了,我不行了!居然把這麽多工作都丢給我,實在是太過分了!”
“不愧是太宰先生, 實在令人欽佩。”雨宮翠走上前去, 把手裏的東西放在對方眼皮子底下的桌面上,“為了不讓我自慚形穢, 一直以來都壓抑着工作的熱情, 實在是太委屈您了——今後我一定會努力理解您, 盡早讓首領的英名響徹港/黑!”
……不, 所以說他并不需要那種東西啊。
被工作蹂/躏過的太宰治躺在椅子上默默吐槽, 把工作狂下屬态度轉變的黑鍋全部丢到了中原中也身上。
秘書的表情太過真實、語氣太過誠懇,雖然不是沒聽出其中若有若無的嘲諷之意,但把事務推回自己身上的意願卻并非虛假。
明明已經在港口黑手黨兢兢業業地工作了這麽久,一心想要證明自己的能力,為何卻在成果初步顯現之時急流勇退?單純是擔心遭到自己的忌憚,還是另有別的原因?
諸般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卻沒有任何跡象表露出來。他的視線跟随着雨宮翠的動作,落在對方放在面上的事物上——
小小的透明塑料袋裏,裝着一袋牛奶和手掌大小的圓形菠蘿包,後者金黃色的脆皮被烘烤出不規則的龜裂紋路,顯得格外饞人。
“還是熱的。”注意到他的視線,雨宮翠輕聲解釋,“那些文件急需處理只是随口一說,雖然覺得您不會傻……咳,不會敬業到熬夜工作,但以防萬一,還是帶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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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宏大量地無視了屬下的無心口誤,太宰治的目光從塑料袋轉移到他的臉上,模棱兩可地抱着手臂抱怨了兩句。
“诶~比起這個,我更想吃到熱氣騰騰的蟹肉飯啊。”
雨宮翠貓貓嘆氣,拿出哄小孩兒的耐心态度好聲好氣地哄回去。
“那個不适合當早餐吧?買都買了,還請您将就着吃一點。”
于是太宰治這才滿臉勉強地用一根手指勾起了塑料袋,捏着邊角處把黃澄澄的小面包拿了出來,滿臉都寫着“我的确很将就”。處處較真的話會被這個狗男人氣死,所以雨宮翠也選擇性地無視了這些細節,開始整理桌面上剩餘的文件。
太宰治小口小口吃着面包的間隙裏,他聲調平穩地發問:“今天有什麽準備做的事情嗎?”
“事情……”
或許是看在早餐的面子上,前者也沒有用老一套的借口避而不答,回話時拖着長腔,顯得有些慢吞吞,“發現了一條小溪,似乎很适合入水。另外,聽說燒炭自殺會在昏睡之中毫無痛苦地死去,那個也想試試看哪。”
雨宮翠額角的青筋跳了跳。
明明是對方時常挂在嘴邊、以至于所有人都習以為常的言辭,現在聽起來,卻像在嘲笑着最初的自己過于稚嫩、連如此明顯的異樣都無法察覺,以至于故事匆匆以最慘烈的悲劇結局收尾。
太宰治停下了吞咽的動作,不動聲色地朝一旁垂着眼睫的少年投去探尋的一瞥。
或許是他的錯覺。有一個瞬間,對方身上傳來的氣息像是海潮一般,無形的、純然的悲傷。
這讓他感覺有一些奇妙。
但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秘書回話的聲音依然冷淡且毫無起伏,仿佛對他的回答根本毫不在乎,只是出于禮貌延續話題而已。
“別說傻話了,您明明知道那會非常痛苦。一氧化碳中毒使血液無法運輸氧分,原理無非是使人窒息而死,但由于肢體被麻痹,無法移動也無法呼救,只能在劇烈的頭痛和惡心感中慢慢斷氣,簡直更像是一種刑罰了。”
“啊,是這樣嗎?”
“別一副心有不甘的樣子啊。順便,大腦窒息的後果是不可逆的,若是被救回來,大概率會變成大小便失禁的弱智人士哦。”
這句話終于徹底打消了太宰治嘗試新的自殺方法的念頭,讓他氣鼓鼓地把喝空的牛奶袋子吹脹,丢進了腳邊的垃圾桶裏。
雨宮翠并未因此而松一口氣,只是隐隐約約地,覺得更加頭痛了,讓他很想揉一揉太陽穴。
“對了,”他突然想起另一茬來,“我幫敦君請一個星期的假,他這段時間……狀态不太好。”
太宰治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讓人幾乎不敢與其對視。
明知道對方對給中島敦留下心理陰影的“那件事”必然知情,甚至存在加以利用的心思,但雨宮翠依然沒有做出退讓的意思,只是垂眸站定,任由港口黑手黨的首領從頭到腳一寸寸地打量着。
過了半晌,太宰治重新躺回椅子裏,語氣平靜且不容辯駁。
“讓他自己來跟我說。”
“太宰先生,”雨宮翠叫了他一聲,“您明明知道——”
“我知道什麽?雨宮,你對敦那孩子心存憐憫,這點我能理解,但選擇是人自己做出的。”
雙腿疊放的青年十指交叉放在膝蓋上,鳶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着他。
“我已經事先警告過他,但他還是去了。回到了孤兒院,殺死了一直以來折磨虐待自己的院長,自以為這樣就能從噩夢中解脫……但事實上,越是努力掙紮,就越是會陷入更深層的噩夢,這就是所謂的命運。”
“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所做出的選擇負責,中島敦也不例外。短暫的逃避又能改變什麽呢?我不管他在十字路口如何仿徨,我只需要手中的刀足夠鋒利就夠了。中島敦,他必須成為——”
他緘口不言,但雨宮翠知道被藏起來的那部分話語。
【他必須成為足以和芥川龍之介對抗、接替我帶領港口黑手黨守護橫濱的人。】
因為寄予重望才會拼命打磨,乍看之下并沒有哪裏不對。
但是,雖然至今不明白太宰治為何會制定那樣一個計劃,但唯一确信的是,最後所抵達的,絕不是會讓某個人臉上浮現出笑容的好結局。
——“何必篤定自己必須死去?若是能稍稍轉變觀念,試想在太宰治的帶領下,後輩們有足夠的時間慢慢成長,不必再次失去首領的港/黑也一定能更加完美地守衛橫濱,這樣不也很好嗎?”
這樣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至少當下不行。
就像無法對身患重症的病人說“為什麽不好起來呢?”、對即将溺斃的孩子說“為什麽不呼吸呢?”,他也無法理直氣壯地質問太宰治,“為什麽想要放棄生命呢?”
在他人看來無法理喻的事,落在本人身上,卻是無法言喻的、真實的痛苦。
一定是煎熬了太久,才渴望着尋求解脫。
雨宮翠并未被對方的漠然态度激怒,只是無聲地嘆了口氣,把“太宰治的心理治療”這件事黑體加粗,提到了最緊要的位置。
“我會開解他的,太宰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但以敦現在的狀态,恐怕沒辦法好好完成任務,更遑論從中學到什麽。只是一個星期而已,假期結束,我保證他會理解您的苦心。”
轉椅上的青年緊緊盯着他,嘴角噙着風一吹既散的淺笑,态度暧昧難明,說不清是同意還是否認。
“你……”在斟酌之後,太宰治像是品出了什麽趣味一樣,慢慢地開了口。
“為什麽不生氣?”
雨宮翠:“…………啊???”
“很奇怪。”
用裹着繃帶的手掌托着下巴,鳶色的眼睛一閃一閃。先前所感受到的那種無名的奇妙心情再一次卷土重來,讓青年少有地提起了興致。
“你很喜歡中島敦吧?剛剛我說了那麽過分的話,大喊大叫着批評我毫無人性,最次也會目露厭惡之色,冷冰冰地說一聲知道了,這才是正常的反應吧。所以我有些奇怪,雨宮,為什麽不生氣?”
……您還真是非常有自知之明、同時又很有經驗的,被嫌棄專業戶啊。
雨宮翠一時失去了表情。
這,他該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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