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虎與項圈

在被太宰治帶回港口黑手黨之前, 中島敦一直都居住在某座偏遠的孤兒院之中。

那副自卑怯懦、一直嘗試着揣測他人喜惡并小心翼翼讨好的性格,也是在長期的高壓環境中形成的。

孤兒院之中物資缺乏,是較之叢林更為險惡的小社會, 像敦這樣不懂得如何讨人喜歡、性格又和強勢沾不上邊的孩子, 日常遭受的除了同伴的欺壓, 更有工作人員的呵斥和虐待。

因為二周目以來極少碰見和先前發展走向不同的事務,雨宮翠所持有的異能力【演繹推理】已經很久沒派上用場。但是這次, 為了深究中島敦身上隐藏着的謎團,他做好了十成十的準備,甚至還抽空親自去了那座孤兒院一趟。

就算不使用異能力,中島敦過去的經歷看似毫無漏洞,也能瞬間發現好幾處突兀的矛盾點。

其中最明顯的一處就是, 【月下獸】作為與生俱來的異能力, 始終不為中島敦這個持有者所操控,動不動就會化為白虎發狂傷人。

發動期間的敦君沒有記憶, 但如此顯眼、破壞力如此之大的猛獸, 身邊人又怎麽可能數十年毫無所覺?

唯一的答案就是,有人默默地隐藏了這個事實, 甚至瞞過了中島敦自己,導致他在人生的前十四年中、堅定地确信自己是個毫無才能的廢物。

是想要保護他嗎?

但是若是對敦君存在着這份呵護之情, 為何又任由他在孤兒院中被人欺壓,吃不飽穿不暖,身上至今還有幼時被虐待所留下的傷痕?

懷抱着疑惑前來尋訪, 然而到達目的地時,那座隐藏在山坳中的孤兒院早已人去樓空。

雨宮翠試着推了推緊鎖的大門, 随即選擇從低矮的院牆上翻了過去, 進入建築物內部之後, 伸手擦拭了桌面上薄薄的灰塵。

看來這些人并未離開太久,最多一月有餘。

室內擺設淩亂,依稀可見些散落的生活用品,顯然,當時全員搬離是突兀做出的決定,忙亂到東西都沒能帶齊,就匆匆離開了。

他一點一滴分析着各種跡象,耐心地在空蕩蕩的孤兒院中踱步。一個多月前……那正好是敦君過完生日、從港口黑手黨消失的時間。

若說他是出于強烈的個人意志來處理自己的事,那麽唯一的去處,就是面前的這棟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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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中島敦在加入港/黑之前,是在這裏度過了全部十四年的人生。

——這個猜測,在推開殘破的“院長室”的大門後得到了證實。

發黃的牆壁上高高噴濺着發黑的血跡,座椅已經化為碎片,地板上清晰可見深深的并行爪痕。顯然,白虎在此處肆虐過,并且大概率奪走了某人的生命。

盡管沒能和當事人做面對面的交談,但調查到這個地步,信息搜集已經足夠。隐隐約約對那出悲劇有了預感的雨宮翠暗嘆一口氣,随即緩緩閉上了眼睛。

異能力,【演繹推理】!

無數的數據從驀然睜開的雙眸中滑過,像是純黑的寶石中溢出星星點點的流光。敦提起過去時的畏懼和痛恨、對他冷酷嚴苛卻又暗自加以保護的院方、二者沖突之下,眼前這幅景象究竟意味着什麽——

在異能力的作用下,那些隐藏在細節處的畫面被徐徐展開,描繪出不曾告知他人的真實。

【中島敦為了擺脫幼年時的噩夢,在變強之後回來複仇,殺害了一直虐待自己的院長。】

【本以為故事就此結束,但卻無意間從某些跡象中發現,那個魔鬼般的仇人、卻也是一直暗中保護了自己的恩人。】

【——而自己,剛剛手刃了他。】

以敦的性格而言,必定在發現這個事實之後遭受了極大折磨,以至于最終在恐懼之中沉淪、在恐懼之中麻木,最終極力壓制自己的感情,化為太宰治手中單純的鋒刃。

但是,依舊使用着異能力的雨宮翠随即想到了另外一點。

一周目裏太宰先生每次用這件事作伐,警告中島敦要乖乖聽話,都會說“別忘了違抗我的命令會發生什麽”,也就是說,他事先警告過中島敦不要回孤兒院,或者不要一時沖動對院長痛下殺手——他知道面前的少年必定會後悔。

然而,敦君發現院長隐藏起來的另一面目不過是巧合,可能會就這麽發生,也可能不會。

而安坐港/黑大樓中的首領先生,是如何得知千裏之外、乃至于未來的事情的呢?

他先前和A世界的太宰治讨論這件事,簡單以近乎玩笑的“重生”一說做了解釋。但依據眼下的種種跡象看來,這不就像是——

事先看過了“劇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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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查完畢的雨宮翠毫不停留地趕回橫濱,在從黑蜥蜴小隊成員的口中問出了游擊隊長的下落之後,輕微地皺了皺眉頭。

中島敦正在沿海的某座倉庫之中,對港/黑的敵人執行不留活口的殺戮任務。和他同行的是新加入的暗殺者,名為“泉鏡花”的少女。

雨宮翠對後者知之甚少,只是依稀記得一周目中她和敦君關系不錯,是一對配合愉快的默契搭檔。

中島敦作為游擊隊長,時常來首領辦公室彙報任務,多少有閑聊一下的機會;而泉鏡花沒有那樣的資格,自然和雨宮翠從未打過交道,甚至連照面都只有一兩次。

這麽說,小老虎這段時間刻意避開自己,也有交到了新朋友的原因嗎?

雨宮翠啧啧感嘆,頗有看見自己辛辛苦苦喂大的崽終于學會了拱白菜的欣慰感。他一路趕到作為戰場的倉庫外,還未靠近大門,鼻間就嗅到了濃濃的血腥味。

他沒有貿然靠近,只是靠着路燈的柱子,在一旁默默等待着。約有十分鐘之後,生鏽的門軸發出嘶啞的吱呀響聲,白發的少年在旁邊小小的纖弱身影的攙扶下,艱難地一瘸一拐走了出來。

雨宮翠直起身來,細細打量着不知哪裏有些違和的中島敦,出聲打了招呼。

“晚上好啊,敦君,這次的敵人很棘手嗎?”

而和他的想象大相徑庭,後者看到他的第一反應不是撲上來撒嬌、也不是嘤嘤嘤地哭着求抱抱,而是像看見了什麽噬人的鬼怪一樣,大驚失色地連着後退了兩三步,同時右手飛快地遮掩住脖頸,把外套的拉鏈嗖地一聲拉到了下巴上。

“……”

雨宮翠眯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冷汗直流的少年。

“脖子上,有什麽?”

小老虎的眼神飄移,磕磕巴巴地試圖轉移話題:“您、您怎麽來了?這裏太危險了,交給我處置就好,前輩您——”

他的心虛實在是太明顯,雨宮翠不等那些客套話說完,就皺着眉頭大步向前,一直把人逼到了退無可退的小小角落裏。

泉鏡花松開了攙扶着搭檔的手,在一旁睜大圓溜溜的眼睛,默默地看着。

離得越近,就越能聞到中島敦身上傳來的厚重血腥氣。後者牢牢捂着領口,死活不願意松手讓雨宮翠探查一下衣領掩蓋下的小秘密,他只能內心貓貓嘆氣,好聲好氣地哄了一會兒,才終于握着對方的手腕移開,輕輕拉下了幾乎已經被血糊住的拉鏈。

——在少年纖細潔白的脖頸之上,鑲嵌着對比鮮明的猙獰的黑色項圈。

似乎是堅韌的皮革質地,約有兩指寬,外綴的鉚釘寒光閃爍,但從中島敦的反應看,并不只是小衆的飾物那麽簡單。

雨宮翠低下頭來,食指小心翼翼地貼着中島敦的皮膚滑動,感受得到對方心髒躍動着的不安節奏。

借着尚未凝固的鮮血的幫助,指尖從項圈的邊緣稍微滑進去些,在皮革與脖頸之間觸摸到了異樣冰冷的金屬物。

那是看似無害的項圈內部密生的尖刺,正狠狠刺入少年最為脆弱的要害部位之內,稍一掙動,便有可能造成致命傷。

雨宮翠在小老虎細微的嗚咽聲中收回了手,發問的聲音非常輕。

“你在我面前從未戴過……是為了,鉗制‘虎’嗎?”

中島敦根本不敢擡頭看他,一味地低頭盯着自己的腳尖。

“是、是我太沒用了,一直到現在還沒辦法自由操控,只能這樣強行壓制。對不起前輩,我沒有想隐瞞什麽的意思——!”

為什麽要道歉?

為什麽面對這些痛苦,只是逆來順受地一味忍耐着,甚至不敢找人幫忙舔舐傷口?

為什麽被迫承擔這些的,偏偏是……你呢?

雨宮翠無聲地、慢慢地呼吸着,等待胸口異樣的窒息感過去。

一開始,當你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一切對你而言都沒有意義。其他的人和物像是隔着屏幕放映的光影,自顧自地變動着,而你生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裏,只在乎自己、也只需要在乎自己——

直到某天,與周邊的界限逐漸模糊,你有意或無意地選擇了他人來構建自己的故事,與此同時,也成為他人的故事。

不再是觸發臺詞以發展下一步劇情的RPG游戲,不再是屏幕上毫無代入感的平淡影片。少年伏在他懷裏、明明想要哭泣,卻偏偏用盡了所有力氣壓制着的抽噎聲,這份體溫、這份觸感,這份感情乃至這一整個人,都是他所感受到的、無法否認的真實。

那就沒有無視的理由。

輕柔地拍打着少年的後背,用搖籃曲般的靜谧聲音說出近乎誘哄的話。

“沒事了,沒事了。敦君,我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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