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孤注一擲

按照事先說好的游戲規則, 若是回答不夠誠實,就必須答應對方一個小小的要求。

雖然對令中島敦重新想起舊事感到十分抱歉,但傷口并不會因為不去正視就不存在, 一味逃避只會令其腐爛化膿而已。

“認知加工治療”, 本就是令當事人重新思考事實,最終察覺自己一味堅持的想法是多麽不合理的治療方法。

如果令敦産生了哪怕一瞬間的動搖,就說明這套體系是有效的, 值得繼續施行。

在離開西餐廳之前,雨宮翠向小老虎提出的要求是“抽空帶鏡花去一趟游樂園”。

沒有什麽高深的目的,只是希望能讓這兩個孩子多少開心一點, 哪怕時間短暫。原本是想讓敦君抽空去心理醫生拿點藥什麽的,但轉念一想,剛受過刺激的少年肯定又會胡思亂想,幹脆就作罷了。

他卡在五點來臨的前一分鐘和中島敦告別,徑直奔往酒吧Lupin的所在地。

逢魔之時已至,或許是心理作用,再次走出酒吧後見到的景物明明沒有多大不同, 就是令人感覺哪裏都不一樣。

雨宮翠摸出手機給A世界的太宰治打了電話, 在遭受了一通意料之中的陰陽怪氣奚落之後,才好聲好氣地争取到了一個當面道歉的機會。

至于地點, 依舊約在偵探社樓下的咖啡廳, 那是兩人都已經相當熟悉的地方。

他趕到的時候, 太宰治已經在聲情并茂地捧着新來的女侍應生的手, 單膝下跪請求對方跟自己一同殉情了。

穿着制服裙的女孩一臉不知所措, 面色已經漲得通紅。店長和其他店員早就清楚這位熟客的古怪癖好, 在一旁盡力打着圓場, 無奈今天的太宰因為沒有會把犯病的自己一腳踢飛的國木田媽媽跟在身邊而特別入戲, 他們又不能真對客人做些什麽,場面一時間陷入了僵持。

門上綴着的黃銅鈴铛叮鈴鈴作響,又一位客人走進了店門。

黑發黑眸的少年眼神清澈,周身氣息平和寧靜,讓人忍不住心生好感。目睹面前這幅場景之後,他略微一怔,随即無奈地走上前來,顯然和當事人之一熟識。

“您這樣會被讨厭的啊,太宰先生,說不定會占據咖啡館黑名單的首位呢。”

“已經是了!”一旁有彪悍的工作人員叉腰吐槽,顯然和太宰治認識許久,足夠肆無忌憚地說着半真半假的玩笑,“每次都打欠條記賬,又總是騷擾漂亮小姐姐,把客人都吓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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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發出了假裝委屈的抗議聲,引得大家都掩嘴笑了起來,店內一時間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被女孩嚴詞拒絕之後,垂頭喪氣的殉情狂魔被雨宮翠領回卡座,沒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

一側的臉頰壓在手臂上,圓嘟嘟的臉蛋堆得快要溢出來,看起來很好捏的樣子。

雨宮翠忍不住看了又看,心中感慨這就是無憂無慮快樂摸魚的傻白甜宰(?)會有的樣子,比腦子裏成天裝着如何搞事的首領肉感了不是一點半點,這大概就是生活幸福的好處吧。

在太宰治打起精神擡頭問他到底在看啥的時候,雨宮翠報以老父親般慈愛的微笑。

“沒什麽,就是覺得你……人緣應該不錯。”

誤解了的太宰治沾沾自喜:“是嗎,我也覺得‘漩渦’的大家很歡迎我!”

還不等對面的雨宮翠疑惑這個結論是如何得出的,青年話鋒一轉,以驟然冷淡下來的語氣把話題拉回了正事上。

“——所以,明明說好了一周會面一次、之後卻杳無音訊的翠醬,可以好好解釋一下了嗎?”

所謂的意外,自然就是那些打亂預定計劃的事故。

在雨宮翠盡量簡明扼要地告知先前發生的事,并再三表示歉意之後,太宰治鼓起來的包子臉總算癟下去了一點。

他接下來一段時間要處理白鳥財團的事,抽空還要照顧病床上的頂頭上司,下次見面不知要排到什麽時候去,雨宮翠反複考慮,還是試探着向對面的太宰提出了将會面改為不定時的建議。

明明是合情合理的小事,本以為對方會在随口抱怨幾句之後答應下來,沒想到的是,鳶色眼眸的青年在一怔之後,面上的神情逐漸變得複雜起來。

他輕聲問道:“這麽說,你和那位故事中的主角,想必現在感情已經非常穩固了?”

……這種問話方式,就好像是在控訴我是個利用完別人就扔的屑角色啊!

雨宮翠糾結一會兒,十分艱難地開了口。

“說不上……只是比之前完全摸不着頭腦的時候要好些。但是,治君,既然已經有了朋友之誼,我對你并不是——”

對面的太宰治笑着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

并不是單純的利用,也沒有一分一毫的逾矩之想。

想要占有、想要争奪、想要取代另一個太宰治,心思過于駁雜的,始終是自己。

而一開始就開門見山地對自己說“想要拯救他”、并一直為之努力的少年,目标自始至終從沒有改變過,只是一心一意地邁步向前。

其他人無論再怎麽示好,或許都只是這段旅途中的過客罷了。

“我覺得有點嫉妒,”他半阖着眼睛,說出口的話輕飄得像是夢呓,“就只有一個……卻因為各種因緣際遇,先遇上的是另外一個我。”

談話的對象根本不明白這話語中的深意,只是笑着安慰道:“這有什麽好嫉妒的?即便如此,我不是依舊和治君成為了朋友嗎?”

——但那是不一樣的。

那怎麽會一樣?

本就立于黑白之間的混沌本性産生了動搖,由于嫉妒而叫嚣着要做些什麽,卻又及時被理智節制,恨恨地縮回枷鎖之內。

然而一旦察覺希望渺茫便幹脆放棄,這從不是他的做風——

就算當做賭氣、抑或性質惡劣的玩笑也好,最後一次,做點什麽吧。

太宰治站起身來,假裝自己已經被那套非常具有王道熱血漫宿命感的臺詞說服,心情澎湃以至于不得不離開一會兒:“我去趟洗手間。”

雨宮翠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并沒有多想。

他只請了一個下午的假,計劃在和太宰治會面之後,抓緊七點逢魔之時結束前及時趕回去,目前看來時間是來得及的,并不差這幾分鐘。

又和慢悠悠從廁所晃回來的太宰治閑聊了一會兒,談了談橫濱和織田作的近況,雨宮翠估摸着已經到了該結束會面的時候,便把咖啡杯推到一旁,歉意地朝對面的青年一笑,言下之意是社畜身不由己你也是懂的。

他在太宰治幽怨的目光裏站起身來:“那麽,我這就——”

肩膀撞上了什麽東西,同時響起的還有一聲驚叫,随即是瓷器滾落在地面上化為碎片的脆響。

有侍應生端着杯咖啡從背後急匆匆地過來,似乎沒怎麽注意前方,在分神之際,正好撞在了雨宮翠身上。整杯咖啡沒有絲毫浪費,一滴不落地潑在了後者的淺色外套上,像一副狂野的抽象畫。

“對不起對不起,這位客人您沒事吧,我這就去拿毛巾來!”

伴随着驚慌的道歉和拼命鞠躬,闖了禍的侍應生飛快地沖向前臺取毛巾去了。雨宮翠目送他遠去,隐約覺得對方的聲音有些耳熟……是之前吐槽太宰治的那一位嗎?

他把濕漉漉的外套脫下搭在小臂上,轉頭觀察肩膀處,無奈地發現襯衫上同樣有咖啡的污漬。

毛巾久等不來,來了估計也擦不掉,雨宮翠有些頭痛地心想,等下天色暗了,就這麽出去,也許不會被人注意?

坐在咖啡濺射的範圍之外,達成了完美閃避的太宰治在幸災樂禍的看戲之後,終于托着下巴,慢吞吞地開了口。

“你打算就這樣回去嗎?”

“雖然不太想,不過好像也沒有其他選擇了啊……”

“穿這樣的衣服上街是不行的吧。”鳶色的眼睛意味難明地閃了閃,以若無其事的平靜語氣發出邀請,“要不要到我家換上一套?很近的哦,就在隔壁街區。”

雨宮翠陷入了沉默。

毛巾依然沒有送來,不如說,那位侍應生一開始就沒有打着返回事故現場的念頭。

原因也很簡單,稍一猜測便能夠明白——

那杯咖啡,并不是因為意外才潑上的。

雖然他從未跟太宰治談起過幾點至幾點間才能出入兩個世界,但是逢魔之時在日本流傳甚廣,只要結合之前會面的時間,多少能夠察覺端倪。

所以對方之所以夥同咖啡廳員工做出這樣的舉動,是為了、拖延自己的行程嗎?

若是答應了看似友好方便的“去我家換套衣服吧”的選項,估計随後就會遭遇汽車抛錨、交通擁堵乃至迷路等意外事件,最終會順利成章地發展成在太宰治家留宿吧。

雨宮翠垂下頭來,與沙發上笑眯眯地撐着臉等待回應的青年對視。

自身沒有展露出任何恍然大悟的跡象,因此也不清楚對方是堅信自己的演技不會露餡,還是根本不在乎真相暴露與否、只是一味地等待着他做出選擇。

本可以拆穿這層僞飾,将一切□□裸地擺在臺面上展示——換做最開始那個幼稚的自己,一定會這麽做的。

但是現在,雨宮翠只是抿着嘴唇,輕微地搖了搖頭。

無法理解這份舉止的目的,也不想繼續深究。但是今晚……今晚他必須回去。

那雙鳶色的眼睛裏,光芒一點點黯淡了下來,最終化為一聲明了的嘆息。

青年像是感到眩暈一樣微微閉了閉眼,再次睜開的時候,已經只剩下清淺的釋然意味。

他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從沙發上站起來,利落地把身上的沙色風衣脫下,不容拒絕地扔到了雨宮翠懷裏。

“那就先穿這個吧。外套給我拿着,我幫你送洗,就算是賠禮了。”

至于那杯咖啡的事,直到今天的會面結束、在咖啡廳門前分道揚镳,兩人都默契地沒有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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