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佞臣第一步
大煜,文建五年,冬。
天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在宮門即将下鑰之前,一輛馬車從宮門緩緩而出,侍衛只是看了一眼駕車的車夫就不再多看一眼,連例常的檢查一番都沒有。
這會兒宮門附近的街道上早已經沒了人,只有這輛馬車的車輪“轱辘轱辘”的聲音和車夫時不時的甩鞭子聲。
馬車并未行走太遠,很快就在一座宅子面前停了下來。這宅子位置如此靠近皇宮,可見其主人要麽身份尊貴要麽極受皇寵。
“大人,您慢點。”車夫将車凳放好,掀開馬車的簾子,輕聲說道。
“嗯。”從馬車上下來的男子身披黑色大氅,隐約能看見其內身着從一品仙鶴補服,可見其身份地位不低。
門房聽見動靜,趕緊将門打開,“大人,您回來了。管家那會兒交代,老夫人請您回來後務必去一趟春晖堂!”
男子點點頭,被燈籠照亮的面容極為俊朗,尤其是他的一雙鳳眼沉靜幽暗,仿佛有小小的漩渦藏于其中,讓人一眼看過去就會沉溺其中。
府內燈火通明,男子打發了車夫等人,也沒回主院直接去了春晖堂。一到春晖堂,母親身邊的劉嬷嬷給他行了禮,掀開厚厚的門簾,“大人回來了,老夫人一直等着您呢。”
“辛苦嬷嬷了。”男子微微颔首,就進了屋。屋裏坐着一位雍容的婦人,男子先給婦人見禮,“母親安好,什麽事這麽急不能等明日再說。”
婦人撫了撫鬓發,招呼丫鬟婆子趕緊将腳爐拿過來放到男子腳下,嘆了一聲,“你們都先出去吧。”
“是,老夫人。”丫鬟們福身行禮就退出了屋子,婦人将一碗燕窩放到男子面前,“早就溫着了,就等着你回來。”
男子舀了一勺,果然溫度剛剛好,不燙不涼,男子露出一個淺笑,霎時間整個屋子都亮了起來,“勞煩母親一直記挂兒子。”
“說什麽外道的話,”婦人嗔怒一聲,漸漸臉上露出些歡暢,“我已經聽太後來信了,說明日就會正式封你為丞相,熬了這麽多年總算熬出來了。”
男子放下碗勺,拿巾帕擦了擦嘴角,笑道:“前些日子陛下終于将朝堂徹底掌握在手中了,兒子也算熬出頭了,母親日後的日子必不會再辛苦了。”
婦人笑着點點頭,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珠,說“可不是,我兒與我日後都必不會再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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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該高興才是,待明日兒子成為丞相,母親也會被封為一品诰命夫人。”男子趕緊哄勸婦人,婦人連連道是,“今日高興,我兒陪母親喝一杯吧。”
“是。”男子招呼外面的丫鬟将酒拿來,給婦人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母親這些年教導兒子辛苦,日後便享清福吧。”說完一口喝淨杯中之酒。
婦人點點頭,神色有些異樣,男子說了些趣話,但婦人卻未曾應和。男子站起身對着婦人躬了躬身,“想來母親是累了,兒子就先回去了。”
“淇奧。”婦人放下酒杯,忽然叫了一聲。男子疑惑的回頭看向婦人,“母親可是還有事要說?”
婦人就這麽直愣愣的看着男子,忽然笑起來,與平日裏端莊的笑容不同,這次仿佛是将心中的郁氣都要一起笑出來一般。男子微微皺眉,不明白婦人緣何發笑。
“蕭淇奧,你這條命就當是蕭家還我這些年的苦痛吧。”婦人站起身,走到男子面前,“不覺得腹痛難當嗎?”
蕭淇奧皺眉,感覺到腹部隐隐作痛後不可置信的看着婦人,面前的人是他的母親,是他敬愛的母親,為什麽?
婦人舒了口氣,重新坐在上首處,拿起酒杯晃了晃,杯中酒被灑出一些,婦人愉悅的看向蕭淇奧,“你殺了我的孩兒,自然要給她償命。這些年我在蕭家受了多少苦楚,蕭家也該償還給我,就你這條命最好。”
蕭淇奧咽下湧上來的鮮血,沉靜的眼睛變得莫測:“我敬你尊你,為了你不惜跟父親決裂,為什麽?”
婦人輕笑一聲,笑聲中卻滿是猙獰與恨意,她揚聲道:“你問我為什麽,當年要不是那個賤人生下你,我怎麽會拿我的孩兒換了你。都是你,殺了我的孩兒,都是你我這些年才一直過得如此難熬!”
蕭淇奧仿佛感受不到腹部的疼痛一般,他想笑也真的笑起來,俊朗的面容霎時間變得光彩奪目。可笑,真是可笑!他竟然一直沒有察覺,蕭靜姝死的時候她的不對勁兒都被自己忽略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難怪小時候她對自己的态度那麽奇怪,後來自己漸漸大了她才對自己慈愛起來。難怪她對其他的庶子庶女都冷漠以對,卻唯獨對蕭靜姝那麽好。難怪她總是告訴自己父親如何如何虧待她,使得自己跟父親從來都不親近。難怪當年他選擇暗中幫助她姐姐凝妃的兒子七皇子坐上皇位時,她那段時間卻壓根不見自己。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哈哈哈,母親,我的好母親!”蕭淇奧一張嘴嘴角便流下了隐隐發黑的血液,他踉跄着步子走到她面前,附到她耳邊輕聲道,“可惜,你的女兒是你殺死的。蕭靜姝根本不是被我毒死的,而是被你親自給她送去的那株珊瑚要了命。”
婦人猛地将蕭淇奧推開,面部猙獰再無一絲慈愛雍容,“不可能,珊瑚怎麽會要了姝兒的命!?”
蕭淇奧順着婦人的力道坐到一邊的椅子上,輕笑一聲,“怎麽不會,那株珊瑚被淋了致命的毒液,本是用來送給三皇子的,結果被你送去了大皇子府上,呵呵……咳咳!”
婦人瘋了似的将屋子裏的東西砸了個稀碎,她喘着粗氣看着蕭淇奧嘴角的輕笑,忽然猙獰一笑,“不礙事,不礙事,反正你的妻兒也都下去陪我的孩兒了,哈哈哈!”
蕭淇奧心頭一哽,他的妻子是她選的,他雖不愛妻子但為了她也對妻子愛護有加,但是他的妻子懷胎六個月便小産,以致一屍兩命,原來也都是他的好母親做的!
婦人如何發瘋,蕭淇奧已經不再注意了。他的視線已經開始變得模糊,看着眼前迷迷蒙蒙的一片,蕭淇奧難得放松下來。
這些年為了他的好母親,他跟父親不親甚至決裂,他為了不讓她在蕭府中受父親遷怒,排除萬難将她接出來,為了讓她母家尊榮華貴,他铤而走險卷進皇位争奪中。換來的就是一杯鸩酒,他的好母親啊!
蕭淇奧神識漸漸陷入黑暗中,若能回到過去,必不再為了她而吃盡苦楚!
“大少爺,您醒了嗎?夫人請您過去一趟。”門外傳來丫鬟的聲音,蕭淇奧微微皺眉,他的院子裏何時有這麽不懂規矩的丫鬟,不知他從來不喜別人擾他休息嗎?
“大少爺?”丫鬟又低低的問了一聲,蕭淇奧睜開眼睛,驀地一愣。這是……如此熟悉的房間,是他還在蕭家時的卧房!
“秋夕,大少爺還未醒,別叫了。”另一名丫鬟拉了拉秋夕的衣袖,小聲提醒。秋夕微微一愣,就垂頭不再出聲,險些忘了大少爺每次被打擾休息後醒來脾氣都不會太好。
蕭淇奧聽着門外安靜下來,閉了閉眼然後坐起來披上一件外衣,看着跟自己記憶裏完全相同的房間,心裏有些恍惚。他這是沒死嗎?
蕭淇奧沉靜的眼睛驀地眯起來,不,他死了,死在他的好母親一杯鸩酒之下。蕭淇奧勾起嘴角,嘲諷的笑了笑,是他自己之前太蠢了,才會看不出有那麽多不對勁兒不合理的地方,所有的異樣都被他對她的孺慕之情掩蓋了。
蕭淇奧從床下下來,走到一面銅鏡前面,看着鏡面中尚顯稚嫩的面龐和那一雙與面容不符的眼睛,再次愣住了。這應該差不多是他十年前的樣子,那個時候他還未與父親決裂,未輔佐七皇子上位。
蕭淇奧猛然回神,打開他旁邊的窗戶,看着院子裏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景色,微微晃神,他這是回到了大概十年前嗎?
十年前,一切還沒開始,什麽都有可能!
聽到屋內動靜的丫鬟往門上湊了湊頭,确定屋內确實有動靜不是自己聽錯了後,就輕輕敲了敲門,“大少爺,您醒了?”
蕭淇奧垂下眼睛,将自己心中那些來不及整理的情緒一一壓下去,喚外面守着的丫鬟進來伺候他穿衣束發,一邊不着痕跡的問道:“我恍惚聽見母親請我過去一趟,可有說是什麽事嗎?”
秋夕将蕭淇奧的衣服撫平,輕聲回到:“并不知是什麽事,不過夫人身邊的劉嬷嬷是笑着來的,應該是夫人又得了什麽好東西給大少爺留着呢。”
蕭淇奧沒說話,只心裏嗤笑一聲,他後來的那十年被磨得心狠手辣。如今知道他的好母親一直怨毒自己,哪還願意去尊她敬她,不找機會去害她就不錯了。至于他真正的生母,那個明豔亮麗但卻最終薄命的女子,若能保下她的命就讓她安安穩穩的度過下半生吧。
夏陽扯了扯秋夕,示意她別多話,秋夕嘟了嘟嘴,雖然覺得夏陽總是太謹慎了,但也知道她是為了自己好遂閉了嘴。
“行了,爺餓了,去取些飯食來,待會兒再去西院。”蕭淇奧揮手讓兩個丫鬟下去,她們出去時又添了一句,“去将書竹叫來。”
秋夕和夏陽福身就退下了,一個去了廚房,一個去叫書竹。
蕭淇奧看着銅鏡中的少年郎,輕笑一聲,沒有了他,他的好母親還能如前世那般活得潇灑肆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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