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風雨欲來

如果可以,莫南槿但願終其一生都不會再踏足京城,也不願與來自京城中的人有任何的交集。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可是每次一想起,莫雲峥臨行前一剎那的眼神變化,他心中總浮起不好的預感。

當然接下來的農忙并沒有讓莫南槿有太多的時間去想這些,很快就到了收割早稻價和麥子的時節了,河邊的那八畝地,除了一畝作為菜地,二畝作為麥子地,其餘的五畝都是作為水田種了水稻。

收割,晾幹,舂米,麥子脫粒,補種晚稻和玉米。夏季的雨水多,有時候還要搶收曬着的稻子和小麥。夏季的果園裏同樣缺不得人,剪枝,澆水,追果肥。如果這個時候管理沒有跟上的話,早先的努力也就白費了。莫南槿三個人加上田大壯肯定也是忙不過來的,于是又找了三個短工。素素間或也會來幫忙送飯,但是家裏現在的蠶絲的事情也忙,送飯送水的大多是落在漁陽和明月的身上,每天準備十幾個人的飯菜也不是件輕松活兒,這些日子她們兩個也瘦了不少。

“相公,這幾年風調雨順的,地裏的收成也好,我看今年也不錯的樣子。”漁陽給莫南槿搖着扇子,看着滿地已經收割好的麥子和水稻,一派金黃的豐收景象。

“恩,我看今年的麥子這兩畝地能收一千四五百斤吧,水稻每畝也有個六七百斤的産量。”他們現在水渠邊的大槐樹下休息,漁陽送了午飯過來,莫南槿拿着水壺先喝了幾口水。

“少爺,這幾天悶熱得很,依我看估計要下場大雨。”小莫擦擦頭上的汗,即使在樹蔭下也感覺不到涼爽,沒有一絲風,灼熱的空氣裏帶着滿滿的潮氣,粘在皮膚上,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是啊,已經收割了,也曬了兩天了,我估計也幹了六七成,我們要盡快脫粒舂米,趕在這場大雨之前做完,要不然雨水一來,就更難收拾了。”四肢突然一陣酸痛傳來,莫南槿眉頭輕皺。看來真的是有一場大雨了,這幾天關節都酸脹的厲害。

“少爺。”明庭本來在一旁用午飯,這時把飯碗往旁邊一放,執起莫南槿的左手腕。邊朝小莫看了一眼,小莫飛快的掃了下田大壯和那幾個短工,見他們低頭還在繼續用飯,會意側側身子,擋住莫南槿的半邊身子。

漁陽神色不變,仿若沒看見這一幕,繼續給莫南槿扇風,邊随意的聊些今年田裏的收成。但是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她眼中隐約的一絲擔憂。

莫南槿放松身子,背靠在後面的槐樹上,一股暖暖的熱流從左手腕漸漸流經四肢百骸,關節處的酸痛頓時減緩不少。

莫南槿輕叩明庭的手示意可以了。當年關在水牢裏,終日陰暗潮濕不見天日,加之後來也連日的逃難,後來有了景止和行止都沒有好好的調理,每次遇到潮濕變天或者季節轉換,總是要疼上好一陣子。前些年家裏也沒有餘錢,這兩年家裏漸漸好轉了,用了些藥,也是療效有限,倒是這些年多虧了明庭在身邊,用內力緩解着,着實減輕了不少痛苦。其實他也知道自己的身子早已虧損太多,只是不知這幅破敗的身子到底還能堅持多久。他只希望可以親眼看見這幾個孩子可以長大成人。

“少爺,好些了嗎?”小莫蹲在他腳邊,揉按着膝蓋,輕聲問道。

“好多了,老毛病了。不用擔心。”莫南槿朝他們三個安慰的笑笑。明庭和小莫是知道究竟的。至于漁陽他從來也沒想瞞過她,漁陽是個極聰慧的女子,在一起生活三年多,他知道漁陽心中或多或少的有幾分了然,但是她卻從來也不會追問,就像他也知道漁陽必不是簡單的女子,但他也沒有去追根究底。彼此心中明白對方是可以相信和依靠的就夠了。同是天涯淪落人。

“相公,吃飯吧,下午還有得忙呢。”就像莫南槿知道她一樣,她也明白莫南槿這個人絕不會随她回去休息的。漁陽從食盒了端出一碗米飯,又夾了清淡的菜色給他。

“莫家兄弟,你這地裏的莊稼曬得差不多了吧?我看你家今年的收成比往年還要好些。”趙嬸也回家帶飯過來了,趙家一家人在他們旁邊的樹蔭裏坐下。老趙叔手裏端着一個大青花粗瓷碗過來他們這邊。

“其實和去年差不多,老趙叔這邊坐。”

“莫家兄弟,我倒是看着你家這地比旁人家每年多收不少。”也不知道人家是怎麽種的,一樣的地,人家的用的功夫自己也用,甚至用的更多,但是就是這莫家就是每年多收不少的糧食,說起來倒也奇怪。

“我們也只是更精細些罷了。多不出多少的。我看趙叔這片地也快收割完了。”莫南槿笑笑把這話題掀過這一頁,其實他也知道這老趙叔的意思無非是要套套有的什麽秘訣。他家的地也确實每畝比旁人家多收一百多斤糧食。問題的關鍵就出在前期的育種,育苗和田地基肥的使用。他畢竟有現代的知識,雖不是專門搞農業的,但多少也比這裏的人先進些。不是他不願意拿出來,只是他明白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作為一個外來人,他如果教授了這些知識,這些種田人倒是會真的感激他,但是那幾個勢力大的宗族就不一定樂意見他在此地出風頭,籠絡人心了。好事也是要分人做的,像雲家那樣的大家來做,衆人不僅不會有微詞,還會歌功頌德。至于沒權沒勢的也要出這個頭,不是不行,只是後果就得自己先掂量掂量看了。

“收完了這片還有河對岸的那片還沒開始收呢。”老趙叔低頭,就着碗喝了幾大口,接着說:“今年的長工少,老爺讓我們多擔着些。眼瞅着這雨也快來了。”

莫南槿看看他的碗裏,僅能看出有糙米,野菜葉子其餘就看不出還有些什麽材料了,一大碗黑黑黃黃的,不遠處,趙嬸和三個孩子吃的正香,一小籃子不知添加什麽做的小黑窩窩頭,一小盆老白菜幫鹹菜還有就是一人一大碗的這種粥了,最小的孩子小水也就七八歲的年紀也端着一個大碗,呼啦呼啦得喝得歡實。

“這是雜菜粥。在我們家鄉的時候也常吃這些。”老趙叔見莫南槿看了他的碗幾眼,估摸着這莫家的少爺也沒見過這東西,也不以為意說道:“在家鄉時候糠面也加過,逃難的時候更是什麽都吃過。泥土,樹皮,草根甚至自己的衣服草鞋也吃過。”

“泥土?草鞋?”小莫吃完,放下碗,訝異問道。

莫南槿笑笑,小莫這幾年跟着他,确實吃過不少苦,但是還不至于餓着他,早些年更是衣食不愁,哪見過這人家的慘劇,遇到那時候別說是泥土,草鞋,就是“易子而食”也是有的。

“是啊,小莫哥哥,吃白色的泥土,大家的肚子都很飽,肚子還漲漲的。”聽到小莫的話,小水湊過來,比劃着自己的小肚子。

看到莫南槿碗裏的白米飯,偷偷咽了咽口水。

莫南槿讓小莫把剩下的米飯給他盛了一大碗,有一盤子小炸魚幾乎沒有動開,也一起拿了過來給他。

“這怎麽使得。”趙叔連忙推拒。

“無妨,大家已經都吃完了。”莫南槿擺擺手,示意小水端到那邊和家人一起吃好了。

老趙叔不好意思的笑笑,看了看那幾個已經開始舂米的短工,又往莫南槿跟前湊了湊,悄聲道:“我說莫家兄弟啊,你做人不能這麽實在的,你這家境好,吃米飯自然是無妨的,可是你見誰家給傭工吃白米飯的還有這些菜。不瞞你說,我見過我家老爺給長工吃的那些飯,無非就是些糙米玉米糊糊。善心些的家裏也只是給碗糙米飯就罷了,哪有你這樣的啊?又不是不給工錢的。”

“哦,倒是多謝趙叔指點了,只是先前已經給了白米飯,再換,怕弄得大家都不樂意,趙叔也知道這農忙時節請幫工不容易的。”其實事實是這大熱天裏悶在廚房燒火做飯絕對不是一件好差事,吃一樣的一次就搞定了。分兩樣,漁陽他們還要遭兩次罪。他覺得沒有必要,再說家裏也不缺這點米,既然請人來做工了,這幾個人也手腳勤快,吃食上何必分得這樣清楚,只是他也明白這趙叔是好意提醒,他也不便反駁什麽。既然是好意,領受就是了。

“莫家兄弟說的也是。你看我家老爺就是了,苛待長工,今年走了那麽多,這收割人手都不夠。”

莫南槿見小莫暗裏撇撇嘴,也明白他的意思。先前這小莫還真說對了一半,田家的長工确實是在收割前走了不少人,可是這田家老爺轉身又換了一批人,而且還不比以前的那些還便宜些。這農忙時節雖然說人手短缺些,但是沒地的人多了去了,也還不至于說請不到人。做短工不是一件長遠的事情,到農閑了就沒什麽差事了,要做工還要四處打聽。一般這些人都想找個長工的活計做,可也并不是每家都能常年用得起長工的,在這鎮上也只有雲家,田家這為數不多的幾家勢大些的可以,如雲家的,長工契約到期都不願意離開,剩下就是諸如田家這樣的了,雖然苛待些,但是有活計總比沒有的好,所以今年很多走了的,一回頭又求上門的,反倒是這田家老爺譜擺的大,挑來選去的沒要幾個,明白人心裏都透亮着,估摸是這田程的媳婦上門要狠了,這田家老爺就在銀錢上更摳了了。

這些天實在是悶熱,但是大家也不敢稍事休息,就怕一停,一場雨下來,大半年的辛苦就付諸流水了。也好在今年的也幾個短工都是些熟手,舂米的工具也借到了兩架,就這樣也三天也就舂了一半,剩下的是些帶皮的糙米和麥粒直接入倉了。舂好的精米選了一千五百斤賣到了雲家米鋪,四十文錢一斤,一共買了六十兩銀子。省着點用,也夠一家人半年的嚼用了。

收割完又立刻馬不停蹄的插秧種玉米,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了有大半個月,直到麥稈和稻草也已經半幹了,雨卻一直沒有落下來,天倒是越發的潮濕悶熱了。大小毛頭白日裏也不出門了,趴在院子裏的樹底下直吐舌頭。景止和行止一晚上熱得醒來好幾次。莫南槿只好在房間裏放了一盆溫水,一晚上輪流的給他們擦擦小身子,坐在床邊時不時地扇扇風。随着天氣的日益潮濕,關節的酸脹也讓他也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覺,有時候早上起來眼前一陣陣發黑。人也越發的清瘦下來。

不是沒看到小莫和明庭眼中的隐憂,明月和漁陽也變着法子,換着花樣的做了不同的吃食。小孩子敏感,景止和行止也似乎覺察到些什麽,變得很乖。有時候晚上醒過來,見莫南槿還在給他們扇風,就乖乖的再躺下去,軟軟糯糯地叫道:“爹爹,睡吧。我們不熱了。”

鎮上的人都在談論着這天氣的異常,有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回憶起六十多年前也出現了一次這樣的天氣,連續一個多月的悶熱潮濕接着是十幾天的暴雨不斷,流經整個雲州的雲水暴漲,沖毀兩岸的堤壩,河水一瀉千裏,農田被淹,大批民衆流離失所,南山鎮因遠離雲水,沒有造成太大的災難,但是暴雨侵襲,加上雲水的支流十裏雪河水也泛濫,那一年也是糧食大減,餓死了不少人。

整個南山鎮都籠罩在一種緊張不安的氣氛中。隐隐約約中似乎有些事情真的要發生了。

莫南槿望着窗外混黃的天空,風中都帶了一股土腥氣,喃喃了一句:“風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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