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匆匆一別

幾個人找了一家茶館坐下,這是鎮上唯一的茶館,茶館不大,只有五六張桌子,平日裏賣一些簡單的熟食和小菜,是一對姐妹倆經營着,姐姐娟紅,妹妹齊紅。

一行幾人進來,傍晚的茶館裏冷冷清清,只有角落裏的桌子上坐着兩個人,看樣子是趕車的腳夫,桌上只要了一壺茶和幾個饅頭,一碟鹹菜絲。倆人邊吃邊交談些什麽,見有人進來,擡頭看了一下,又低頭繼續說話。

“莫大哥,你們幾個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聽到聲音,齊紅掀開門簾子笑着從裏面迎出來,手上還濕着,在藍花布的圍裙上擦了擦。鎮上的人一般這個時候都已經用過了晚飯,茶館裏這時辰也是趕路的外地人居多,他們這裏用過了晚飯,還要趕到下一個大些的城鎮上投宿。

“齊紅,在做晚飯呢?”莫南槿點頭笑笑,把雲止放在一旁的凳子上。

“是啊,剛弄呢,莫大哥,你們要點什麽?”齊紅看看莫南槿身後的人,小莫和明庭她自然是認識的,但是後面的兩人她沒見過,看樣子應該也不是鎮上的人。

“給我們一壺茶好了,給三個小的拿幾個花生酥就可以了。”

齊紅答應一聲,進裏面去了。明庭領着三個孩子到單獨一張桌上坐着。莫南槿,小莫,莫雲峥坐在另一張桌上,另一個侍衛模樣的人站在莫雲峥身後,沒有入座。

不長時間,齊紅端着一壺熱茶,并一盤花生酥出來,熱茶放在莫南槿這一桌,花生酥放在三個小的那一桌。角落的那桌人正好吃完,順便結賬走人。

齊紅看着幾個人坐在那靜默不語,奇怪的多看了兩眼,對莫南槿道:“莫大哥,還要點什麽,就喊我一聲。”

莫南槿笑應,齊紅轉身又回裏面去忙了。

見其他兩人似乎沒有開口的打算,莫雲峥看看莫南槿又看看小莫,認命的先開口:“小莫,你怎麽會在這裏啊?福伯不是說你回老家嗎?你的老家不是臨央嗎?”莫雲峥口中的福伯正是莫家的老管家莫福氣。小莫是他的孫子,小的時候在莫府住過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七八歲才離開,莫雲峥也算與他自小熟識。這幾年小莫也陸續的回去探望過福伯。

“我是跟着我家少爺過來的。”小莫喝口茶潤潤喉,又看了看莫南槿說道。

“你家少爺?哦,就是這位莫兄吧?”一路上大家已經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互通了姓名。

“久仰莫兄才名。”莫南槿拱拱手。湖州莫家,當世士林清流的代表,莫雲峥,湖州莫家的長子嫡孫,十六歲就高中同熙二十年的狀元。如今二十一歲的他已經是翰林院的侍讀學士,正三品的官銜。其父莫淩雲是當今聖上還是太子時的太傅,現在授銜太傅加內閣大學士,正一品。

“愧不敢當!”莫雲峥也溫和的笑笑擡手還禮。儒雅清俊的面容,平和沉穩的舉止讓人第一印象就很好。

莫南槿眯眯眼,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這個莫雲峥竟然也是——

“大少爺,你怎麽也會到南山鎮來了?”小莫喊習慣了,一時也改不了口。他喊莫雲峥大少爺,喊莫南槿少爺,加上這兩人同姓,乍然讓不知內情的人一聽還以為這兩人是兄弟倆呢。

“是這樣的,清明回湖州祭祖,返京途中路過雲州府,想買塊好些的硯臺帶回去,恰巧在雲家的店裏遇到雲青川,說他本家收藏有幾塊上的上等的雲硯,他已經托人帶信回來詢問過家裏人,說可以買與我,我此番來南山鎮就是為了看看那幾塊雲硯的。”

雲硯得名自它的産地雲水溪,因硯臺上有青白色紋理交互纏繞,仿若枝葉,又名纏枝硯。雲硯與産自豫州的紅絲石硯和南川州的霜雪硯并稱寧國三大名硯。其中雲硯以石質優良,滑膩潤澤,澀不滞筆,滑不執墨的優點僅次于霜雪硯,是寧國第二大名硯,但凡到過雲州的人尤其是文人或多或少都會帶幾塊回去送人。而身為雲州望族的雲家在雲硯收集方面自然是他人難以望其項背的,而又被雲家珍而重之的收藏在本家的,那自然是佳品中的珍品了。雲青川既然讓莫雲峥來本家取硯,想必也是知道莫雲峥的出身背景的。

說話間,有雲家的下人已經過來尋人,說是二少爺已經讓人回來說過,有貴客來臨,估摸着今日就該到了。大少爺一大早已經着人在進鎮的路上迎了幾次,方才聽人說有輛馬車進鎮,和莫家少爺來了茶館。這才尋了過來。

看着天色也晚了,莫雲峥詢問了莫南槿的住處,道改日登門拜訪,就随着雲家的人到雲府去了。

登車前,莫雲峥又看了一眼莫南槿幾個人離去的背影,幾個小的提着籃子跑在前面,小莫面朝着莫南槿指手畫腳的不知道在比劃着什麽,莫南槿和邵明庭步伐輕松,看不到衆人的表情,但可以感覺到那份彼此間一份從容和暖暖的溫馨。終至漸漸的融入這夏日的夜色中。

莫南槿?為什麽總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到底在什麽地方見過?還是在哪聽到過這個名字?

“少爺?”莫輝早先一步掀着車簾子,卻見少爺望着遠處出神。

“走吧。”莫雲峥擡腳上車。

前幾日果園裏的草莓熟了,這幾日眼瞅着家裏的那幾棵櫻桃也紅了,有一枝還伸出了牆外,街上路過的人難免都他擡頭多看幾眼,這幾天莫家門口來來回回的小腦袋比平日增加了幾倍,這日莫南槿三個從田裏澆水回來,就見三個孩子,疊羅漢似地趴在牆上,最上面的那個孩子努力伸長手臂去抓樹上的櫻桃。最下面的小胖子被壓得滿頭大汗,一個勁的擡頭問:“小牛,夠到了嗎?夠到了嗎?”

“再高點啊,就差一點了。”

“我快站不住了,你快點。”似乎為了驗證他的話,身子向前晃了一下。

“小胖,你別晃,我在中間也站不住了。”中間的孩子低頭責怪看了小胖一眼,卻正好看見莫南槿笑眯眯的站在身後。

“莫,莫,莫,莫叔叔。”他吓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抓着最上面孩子的腳的手勁一松,最上面的孩子“啊“地一聲從上面摔了下來。

莫南槿眼疾手快的接住,七八歲的孩子撞得他胸口一痛。

那兩個孩子摔倒在地,也立即爬起來,三個孩子看了看莫南槿,滿臉通紅的低下頭,一副俯首認罪的樣子,看得莫南槿只想笑。方才他沒有出聲,就是怕他們一害怕摔下來,沒想到還是看見了自己,摔下來了。

“是想吃櫻桃嗎?”莫南槿俯下身,揉揉他們亂糟糟的小腦袋。

“我們下次不敢了,莫叔叔。”小進是孫鐵匠的小兒子,小胖子是一品糕餅店的獨子,莫南槿接住的小牛則是鎮上那家木器行雲木匠家的,平日裏常在這條街上玩,莫南槿也是都認識的。

“你們想吃可以進來和叔叔說,但是偷東西是不對的。”莫南槿自認還算和氣又撸撸了兩下這幾個腦袋,本來已經鳥窩似的腦袋現在直接就是一團亂草了。

看到這一幕,小莫嘴角抽了又抽,心想:少爺的惡趣味還真是不敢恭維。

“莫兄。”莫雲峥剛走到莫家門口恰巧看到這一幕,不由駐足,眼睛裏閃過一抹興味。及至看到莫南槿擡頭,出聲打招呼。

“你來了?”莫南槿本來也想開口叫莫兄的,但怎麽覺得那麽怪異呢,你叫我莫兄,我再倒過來喊你莫兄?索性就把稱呼免去了。

莫雲峥心中一頓,莫南槿這樣稱呼一省,倒讓人覺得熟絡了幾分,面上的笑容不由就加深了。

那個侍衛站在莫雲峥身後,莫南槿不奇怪,但是為什麽田程和郭明霞也在這裏?上次郭明霞的态度,可不像想再登門的樣子。但來者是客,總不能掃地出門吧,再說人家郭明霞也沒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情,不就是知府家小姐看不起一個鄉下人嗎?也只能說郭家的家教有待提高,這種事在這個時代也不是一件多不合常理的事情。甚至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但是再正常也不能強迫那個被歧視的人還要熱情歡迎人家來歧視對不對。所以莫南槿也只是朝他們點點頭,先前一步領着莫雲峥進門了。

想起什麽,又轉身邁步出來,朝那三個剛要掉頭就跑的孩子招招手示意他們過來。那三個臉上剛浮現的一點喜色頓時又垮下來,耷拉着腦袋過來了。

“莫叔叔。我們下次再也不敢了。”

“真的,莫叔叔。”

“莫叔叔,你不要告訴我爹娘,他們會打死我的。”

莫南槿不理會他們,只是示意他們跟上來。

“相公回來了?”漁陽聽到動靜,從屋裏出來,看到莫南槿身後跟着一幹衆人。其中一個自己還不認識,便問道:“這位公子是?”

莫南槿給衆人做了介紹。在大廳坐定。

明月端來幾杯茶水。

莫南槿讓明月去把早上剛摘的櫻桃給那三個孩子各拿了一包。又洗了兩盤給客人嘗嘗。三個孩子一臉歡喜的帶着櫻桃走了。大廳裏有漁陽照應着。莫南槿三個人到後院洗漱一下,又換了身衣衫出來。他們今天因為是澆水,身上自然沾了不少泥水。打剛才那位郭氏明霞小姐看着他們的衣衫,眉頭皺的都可以打成死結了。

“莫兄這院子,倒是清雅。”方才莫雲峥提出來想參觀一下這宅子,莫南槿便帶着衆人四下裏看看。

“過獎了,只是普通的農家院子罷了。”莫南槿笑道。

“莫大人,你有所不知,這宅子還是當年我們田家的,只是當年相公要進京趕考,他們家又初來乍到,無處安身立命才買與他家的。”郭雲霞突然從旁邊插出這麽一句話。

“娘子——”莫南槿在這個方向可以看到田程拉了一下自家娘子的衣袖,不敢明面上反對,小聲只能示意他不要說了。

郭明霞暗裏瞪他一眼,扯開衣袖。

莫南槿看到了,莫雲峥自然也看到了。

“這麽說來,莫兄并不是南山鎮人了?”莫雲峥狀若不經意的問道。

“确實,我們是從臨央搬過來的。”莫南槿是有問必答。

“問句冒昧的話,還請莫兄不要見怪。臨央是個繁榮的州府之城,莫兄為什麽會想到搬來此地呢?”這南山鎮怎麽看起來都不如臨央城啊,這是莫雲峥未竟之語,臨央是南川州的州府所在地。而南川府是寧國數一數二繁華的州府。

“六年前,臨央大亂,我們舉家逃難來雲州投奔親戚,不料親戚未尋到,路經此地,遇到田兄,才在此定居。”莫南槿沒說,其實當年逃難,我本來就是奔着你們家去的。

“莫兄,我——”田程聽聞此言,不知急得還是怎麽的,臉上直發紅。

莫南槿示意他不用說什麽,他明白田程要說的意思。

“臨央大亂——”莫雲峥心裏暗嘆一口氣,沉思半晌不語,已經過了六年了,這場臨央大亂讓多少人心裏依舊過不去那道坎。那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風華絕世的容氏父子,大寧國兩代長公主的驸馬,都在那場臨央之亂中魂飛魄散。

“莫大人,莫大人。”

“田夫人,什麽事?”莫雲峥回轉神,心想這田家夫人倒也奇怪,從前幾天在雲家遇到并得知他的身份後,就一直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今天他出門來莫南槿家,她也跟着一起過來。他雖然自認并不迂腐,但是男女有別,他還是懂得的。

“我是聽說莫大人此次來南山鎮是為了買硯臺的,家父那裏也有幾方上好的雲硯,莫大人到雲州府不如過府一敘,也給家父掌掌眼可好?”

感情人家在這裏等着呢,怪不得又登莫家門,原來是應在莫雲峥這裏。莫南槿心想。

這些日子也聽人說這田家娘子的厲害,竟單槍匹馬去了田程二叔家,硬生生的從田家老爺那鐵公雞的身上拔走了不少毛,疼得田家老爺幾日未出門,從田家門前三尺處經過都能聞到那沖天的怨氣。

“蒙田夫人擡愛,只是聖上許我兩個月期限回鄉祭祖,而今兩月将至,我明日也要啓程回京複命了。畢竟聖命不可為。”擡出當今聖上,誰又敢強求。

“是啊,既然大人聖命在身。我等自然是要謹遵的。”郭明霞讪讪笑道。

接下來的時間,郭明霞明顯的有些心不在焉了,莫雲峥和莫南槿倒也不在意,繼續參觀宅子,莫南槿甚至還領着莫雲峥到後山竹林裏走了一遭。一路上莫南槿給他指指山上的花草樹木,瓜果蟲鳥,其他幾個人遠遠的綴在後面。兩個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莫南槿發現這個莫雲峥真的算是學識淵博了,山上的許多花草他都熟識名字。甚至在他的指引下,莫南槿還采到了幾種藥草。

不知不覺大半日竟然就這樣過去了。莫南槿本想留他晚飯,但是因為他明日就要啓程離開南山鎮,今晚雲家要給他餞別,只得就此別過。

“小莫,有時間多回去看看福伯,多來府裏走動走動,大家夥都很惦念你。”臨走時,莫雲峥又拍拍小莫的肩膀說道。

“莫兄,今次一別,不知何日再見,莫兄多加保重,如若哪天莫兄到京城,我一定倒履相迎。”莫南槿手被握住,但覺手中一涼,低頭看去,莫雲峥悄悄在他手裏放了一枚瑩潤剔透的玉佩。就聽莫雲峥悄聲道:“莫兄,這是我自小就帶在身邊的,你若到京城來,只要出示此玉佩,莫家的人都會認識的。”

“可是今日一別,也許我們此生都不會見面的。”莫南槿推辭。

“會的,莫兄,我覺得我們一定會再見面。”莫南槿不知道這莫雲峥到底是哪裏來的自信,也只好笑笑,把玉佩收下了。

走出去很遠,莫雲峥突然又回頭,見莫南槿依然站在問口,夏日的風拂動他水色的衣衫,沉靜絕塵。見他回頭,又朝他示意的笑笑。

莫南槿,你到底是誰?為什麽雲家老爺雲鏡平會說五年前是莫家老管家陪着莫南槿到南山鎮的,還出示過父親的家主信物?來自臨央?六年前的臨央之亂?莫南槿,你是誰?父親,在那場震驚寧國的臨央之亂中您又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

沉靜絕塵?沉靜絕塵?沉靜絕塵?!宮裏的那幅畫,似乎想到什麽,莫雲峥臉色大變。

莫南槿,莫南槿,你會是我想的那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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