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相望
——————————————到岸請君回頭望,蓬萊宮在水中央—————————————
十月二十八日,長安城下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雪花從下午開始飄,到了傍晚,細雪轉大,巍峨的宮城,白雪延綿,整個皇宮在灰白色的天空下顯得更加壯麗莊重。
皇帝一整天與臣下議事、聽取兵部、戶部和工部的彙報,只在晚膳後歇了小半個時辰。
“和梨子,”
弘德帝打小的伴當和梨子聽見裏面喚,忙小跑着進去,聽上面皇帝清淡的聲音吩咐道,“去長信宮,”又吩咐他,“不要備辇,朕走去。”
“是。”
十二個宮人、侍女,前面四個打燈照亮,後面八人跟随,一行人向長信宮行去。
皇帝不說話,沒有人敢言聲,一路上皆默默的,只聽見沙沙的落雪和腳步聲。天黑了,皇宮裏遠近宮殿的燈火,還有前面燈籠照出來的亮光,近處的白雪被染成淡淡的暈黃,微弱的反着光芒。雪還在下,皇帝戴了雪帽,不用宮人們撐傘,冰冷的空氣着實讓人舒适,一整天被公務填雜的頭腦也驟然間清醒許多。有雪花被風夾雜着飄到他的臉上,甚至有一片鑽進領口,溫熱的肌膚上頓時一涼,雪花化了,那涼絲絲的感覺卻好像滲到皮膚下面,一直到心上,燕赜突然之間,想到了初初。
總是這樣,沒有刻意去想,它卻一下子就冒出來,在這裏,在那裏。
如果她當初願意留下,不知道現在是否在陪他看雪,若此刻手中多一只柔夷,夜半枕邊多一縷潮濕發絲中的幽香,怕是要比現下多出許多歡快。
一個人的離開,其實并不會多改變什麽,原有的軌道還在繼續,只是令到他時時的不快樂,除此以外,或許再沒有其他。
皇帝行過的宮道上,留下一串串紛雜的腳印,燈光過去,後面的道路重歸黑暗,白雪靜靜地繼續落下。
長信宮到了,貴妃方氏有孕之後身體益發孱弱,脈象也不大安穩。太後體恤,将後宮庶務一力挑到自己肩上,只命她靜養,皇帝每每公務繁忙之餘也盡量都來看問。
宮人們報說皇帝來了,方貴妃在榻上卧着,勉強想起身。
燕赜進來看見她這樣,“愛妃不必多禮,”宮人們将他的雪氈靴子除下,燕赜緩緩踱到榻前坐下,“今天覺得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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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了,”方貴妃道,“太醫說,待三個月脈象穩固了,便不用這般兒時時地卧着。”懷孕的喜悅,讓方蘊兮本來嚴謹端莊的氣質柔和不少,她比皇帝大兩歲,自來端方,剛入宮那會兒,人人都說嬌俏可人的柳皇後更應當做妃子,她的氣質兒更襯後位。柳皇後有小孩心性,聽到後自然不喜,她便對皇後更加恭謹态度,贏得衆人的尊敬、太後的滿意和皇帝的敬重。
可是此時此刻,看着皇帝那雙修長有力的手,方蘊兮突然生出一絲兒念想,若是它能握上她的,或是摸一摸她的頭發……可是皇帝冷星一樣的眼,方蘊兮不禁在心內暗笑自己方才的天真想法,他是她的夫君,但更是所有人的皇帝,或許他亦有作為人的柔情,但得到它未必是一件幸事。
外間傳來響動,似乎是什麽人在吵嚷,一忽兒貴妃身邊另一個大宮女銀珠小步輕跑進來,方貴妃問,“怎麽回事?”
“回皇上、貴妃娘娘,”銀珠跪到地上,“是偏殿的史良媛,吵着要見皇上。”
外面的聲音更響了,隐隐的還有哭聲,長信宮主殿進深有五間房,十分寬敞,可見外面哭泣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氣。
皇帝問貴妃,“她經常這個樣子嗎?”
方貴妃道,“也沒有,許是今日聽見皇上來了,想見一見您。”
長信宮主殿外,史靖苿沖出了自己的偏殿,跪在主殿月臺上大門門口,幾個負責守在偏殿外面的宮人、她宮裏的嬷嬷、侍女,一個個跪的跪、站的站,也不敢太上前,史靖苿只穿了一件豆綠色素花夾襖裙,跪在門口哭道,“皇上,請您看在臣妾有孕在身的份上,見一見臣妾吧……”
“你既然知道龍嗣的重要,為什麽還要這樣鬧?”皇帝清冷的聲音,似乎是從天際傳來,史靖苿不敢相信地擡起頭,眼睛裏蓄滿淚水,“皇上,皇上!”她微弱地喊。
有雪花飄到殿門口的月臺上,皇帝看看史靖苿膝下的雪,吩咐道,“扶良媛站起來說話。”
幾個宮人忙上前,史靖苿卻掙開他們,宮人們也不敢硬拉,皇帝皺起眉,史靖苿哭着問道,“皇上,您為什麽就把臣妾放到這裏不聞不問?”
皇帝道,“貴妃苛待了你麽?”
史靖苿一愣,四周遭的宮人們一聲也不敢吭,躬身肅立,月臺上一片沉默。
“還有什麽話要對朕說?”皇帝又問。
從開始到現在,皇帝一共說了四句話,語調幾乎沒有什麽起伏,史靖苿開始覺得冷,冷風吹頭了她身上的夾襖,似乎都侵到骨頭裏——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這樣子目光冷淡居高臨下的人是誰?那一個英俊而興致勃勃、尊貴但溫柔的人哪裏去了?那一個曾用熾烈的眼睛看着自己、把她攬在馬上身前,雙手執着她的教她揮動球杆、一面在耳邊愉悅笑着的男人,他到底去了哪裏?
“既然你在宮裏待着不舒心,”皇帝吩咐道,“傳朕谕,明日即送史良媛去西苑行宮,安胎待産。”
“不——!”史靖苿發出微弱的一聲喊,徹底癱軟到地上。
朱提城,如意坊。
初初在給予印洗澡。孩子有些害羞,握着自己的褲腰不肯脫下來,也不肯下水,初初硬把他摁到桶裏。五六歲的男孩子,本是最調皮無賴的時候,予印自幼遭遇家變,和伍先生兩人颠沛流離,比一般孩童多出乖巧,雖然不樂意,還是乖乖得蹲到水裏,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睛盯着初初。
一會兒,他的話就多了起來。
“姑姑,你真的是我的姑姑嗎?”
“姑姑,你以前那麽漂亮,現在怎麽這麽黑?”
“姑姑,你和我腦子裏的不一樣了!”
初初坐在外面的小馬凳上,用水把小家夥的頭發打濕,抹上胰子,笑着問,“怎麽不一樣了?”
“高了,黑了,髒了。”想說醜了,予印還是沒好意思說,眨巴着眼睛。
“姑姑以後就慢慢變白了。”初初道。
“真的嗎?”予印開心,笑的露出牙齒,“太好了,我喜歡你白!”
初初拿起水瓢舀起一瓢熱水,讓他,“仰頭。”
予印乖乖地揚起小腦袋,水慢慢地順着頭發流下去,雲朵一樣柔軟的手細心地捂住他一邊耳朵,然後是另一邊,一時間,浴室裏靜悄悄的,誰也沒說話,予印忽然睜開眼,初初道,“還沒有好,仔細辣到。”小家夥一把抓住她的袖子,不顧胰子沫子流到眼睛裏,看着她,“姑姑,姑姑!”
興奮加上其他,予印一直很晚才睡,初初來到邱漢生的房門口,裏面的燈還亮着,她輕輕叩門,“邱大哥,我能進去嗎?”
她喚的是邱大哥,不是邱小哥,邱漢生打開門。
初初向他深深一福,“邱大哥。”
“初初。”邱漢生看着她,神色複雜。
四年前邱漢生去送藥時與伍先生曾有一面之緣,但看起來,好像他一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初初問,“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去客棧找你們的時候就知道了。”
“看來,我們的易容很失敗,”初初自嘲。
“其實……”
屋內沉默下來,只有燭火在跳動。初初問,“邱大哥,你恨我嗎?我……對不起邱先生。”
“別說了,”邱漢生站起身,面向窗外。父親的死與她有關,這樣的事實到現在其實也不能完全釋懷,但人就是這樣複雜,身後女子細柔的聲音繼續道,“謝謝你,陪護我們一路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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