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曾過『陲城』的旅人都知道,這城有條不成文的規矩,說是夜裏頭不會留宿外客。
這其中緣由衆說紛雜,多半還是鬼怪之談的版本流傳的最為廣泛,就像是街頭巷末擺的那些個小話本上最生動形象的『切身描述』,一字一句猶如上好女紅繡工,兩條一明一暗的線經素手那麽一撚,引線穿針的,便繡出來一個随時能蹦出來吃人的魔。
祝傥半只腳踏進城門時,天色就有些暗了,一路上也不知聽了多少個好心城民上前來的勸告,他笑笑的點頭應了,步子卻未停,一意孤行走自己的路。
這步子邁的不算大,偶爾走幾步還停下來左右四顧一番,只不過看他那神情,又不像是真迷了路的模樣。
城門邊原本坐了個雕桃核的老人,自祝傥一進城後便一直盯着他看,此刻眼睜睜見他越走越向東頭,心下嘆了口氣,雙手撐着膝慢慢站了起來,爾後收拾起他的小攤,步履蹒跚的往回走,一邊走還一邊輕聲的嘆了句,「那閨女,害人不淺吶……」
此城的構造簡單,只一個『十』字便可将其分了個徹底,雖說盤踞的地方不大,可麻雀小五髒全,吃的喝的聽戲的取樂的地兒,可一處都沒落下。
尤其是陲城最東頭的那條街,有條十分出名的『聞莺巷』。
可以說是這巷子讓陲城出了名,但同樣,陲城那夜不留宿外人的緣由,多半也是因這聞莺巷起。
不為別的,只為那進了這條巷子的生客,夜時入了,晨時就再也見不得出。
城裏人都戲稱這巷子多半夜時是盡頭通了幽冥處的,可若真是如此,又想不通透,這幽冥所怎麽不吞城中人,於是只好笑而言之,『莫不是這整座城,就是個幽冥城吧』。
但城小建的又偏僻,甚少能真招惹了甚麽外地人流連于此,戲它是座幽冥城又怕惹了閻王爺不開心,未免太過寒酸,故而也權當城中人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已,作不得真。
祝傥剛踏進那條街巷時,天色早已漸入晦暗之境,幽幽寂寂的,給這整條街都籠上層說不清道不明的冥煞意味。
爾後一盞接一盞的花燈自眼前如蛇般蜿蜒而亮,上好金絲薄線縫繡的錦簇邊兒,扯了月亮半層皮也似的朦胧酥紙撐起的面,裏頭該是竹節剔成的骨,透着竹香,可那香氣太淡,盛不過裏頭各自燃着的香料,便只能在風吹過時,捎去給知心人方懂的韻。
他未停下腳,将這一切默不作聲的盡收眼底,爾後踏着這花燈隐隐約約打在地上的綽約碎影,繼續向前漫行着。這一步一步都邁的極為篤定,履底同那青石磚微一磕碰,立時便感受到一股從地底反上來的寒,直接蹿涼了整個身子。身旁有二三瑟縮着肩膀匆匆而過的居民,嘴裏還在絮絮叨叨些甚麽『前些時日那雨啊……真是陰冷,這天也一天比一天冷了……』
旁邊那人忙點頭附和着說是,卻不怎麽開口,好似要固留着一丁點腔內暖意,也或許是怕一張嘴灌了一口冷冽的風,總之就這麽支支吾吾含含糊糊的從祝傥身邊挨過去了。
祝傥聞言心中發笑,人間這時日早已過了霜降,這天還敢不寒起來嗎,縱使春神有意長駐人間,那控了四季的神君也不敢懈怠誤了這季辰半點。
畢竟天地萬物,自古有序,誰都誤不得,也不敢誤。
一旦出了差池影響了其他運轉,那五雷正法的滋味,可不好受。聽說早些年曾有過這麽一個例子,是一位神君誤了事,恰巧領的便也是這個罰,一道閃下來後,劈的是神魂俱散,一把铮然仙骨轉瞬便成了一堆坐地灰,稀稀疏疏的小風一過就盡數帶沒了,叫無數同僚好不唏噓。
心中一邊想着這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一邊繼續往前漫行着,垂在袖中的手卻下意識的動了動,一個小訣剛拈起,一二滴直透透能涼盡了人骨頭的寒意倏忽便墜滴在額前,他擡頭看天,一眼剛向上瞄,肩頭便被撞的一傾斜,迫不得已收了暗中掐算的星線,正不悅回頭,就看到一柄純白傘檐下那人微啓的殷紅唇角,「借過。」
嗓音冷冷,蒼白的左手微擡高了傘檐,多半是為了真摯致歉的,可風起的卻不算妙,吹亂了他大半青絲,遮遮繞繞着,隐約只可窺半張煞白的臉,眉眼似乎很是狹長,卻看不清具體樣貌。
這人說完了這句話便扭回頭去行路了,祝傥愣了愣,并不打算将此事放進心底,也自扭回身欲行,擡腳剛邁兩步,手中暗隐星盤忽一驟崩,他收手不及,被那扯開的星線裂了一手鮮血,寒風凜冽中,竟一瞬間有些止不住的架勢了。
沒了那可推測之物,再想去觀這四周角樓就有點難度了,況那妖象也變得十分微弱,恐是難憑一己之力測算出來了。
默不作聲将負了傷的左手垂回袖中,祝傥打算先随便找處地方安頓,修補好了這星盤再說。
再行兩步,他忽又頓住,将那染了滿滿鮮血的左手重新伸出來看了看。
其上的血跡殷紅,拖在他那瑩白的手心裏,細細看去,竟莫名有幾分滲人的模樣,那色澤也紅的十分詭異,有點像是剛才那人的唇上色。
這麽想着便不由得雙眸一緊,若有所思的回頭看去,那撐着竹傘的白衫男子只模糊成他目所能及處的一團朦胧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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