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火氣不打一處來,又想着破甚麽陣,不破了!直接搞壞這個陣,那祝傥肯定也會感應到自己的怒火。

可是真想搞壞這陣也有點難度,起先還燥的很,後來拆着拆着上瘾了,季清流心情也慢慢平複了些,最後索性專心致志的只在意眼前剩下的這幾個小陣眼了。

祝傥急匆匆回來時就見着幽季衣衫不整披頭散發且坐姿十分不雅的抱着那陣看的起勁。

又順着他完全沒介意開合與否的衣袍,露出來的半邊白皙大腿,衣衫也快堆疊到肘部了,眼睛卻仍舊緊鎖着陣勢,完全一副心無旁骛的模樣。

想着不悅,卻沒打擾他,回頭去問了站在外頭凍得渾身發抖的蘇管,「進去過沒?」

蘇管忙擺手,看祝傥這表情就知道帝君在裏頭是一副怎樣的架勢了,心道還好自己沒進去。

於是祝傥又略覺寬心,再度走進了屋。

将衣袍給他整的稍微齊了些,季清流才剛剛回神。

瞧見這擺陣之人回來了,索性将這小木頭陣往他懷裏一砸,「甚麽玩意兒,眼見着能開了又覆了一個星陣,我他娘現在法力不在,怎麽推測星象?!你故意惹我不開心?你閑的啊!」

祝傥也沒料到他這麽大火氣,又想着這是有積怨,不再去惱他,只将這木頭渣滓自懷裏撲棱開,淡道了句,「那不破了。」

又忍不住将衣袍給他再整了些,祝傥輕聲道,「去洗把臉吧,一會兒準備吃飯了。」

說着自己便當先要往後廚裏走。

季清流單腿伸下床,單腿仍舊別在身下,不為所動。

祝傥也是換了衣服進了後廚才想起這話不對,於是又忙親自斷了盆溫度合适的水回來,聲色也有些不同于往常,「抱歉……我今天有點忙,忘了這茬。」

說着又要服侍他洗臉。

季清流一手從他手裏揪過毛巾,不耐煩的揮手,「滾滾滾,看見你心煩。」

祝傥又笑,看着他好似沒将這事往心裏去就放心許多,再度思慮重重的往後廚走了。

得了祝傥回來,有更強的仙火燃着取暖,蘇管也暖和過來了,又在外頭繼續準備那一大堆将來要給祝傥用的藥材,一邊心下感嘆道:喜歡帝君有甚麽好啊,簡直整了個爹回來啊。

不對,這何止是爹啊,這得是祖宗。

又驚嘆道:想的沒錯,這确實是個祖宗。

吃了飯祝傥不知又和蘇管有甚麽大事要商談,進了那間小屋。

他想去聽聽,可又覺得被發現了不好意思,一時閑在屋裏又無所事事,尋思着,剛才發那麽大火摔壞那木陣幹嘛呢,不然好歹還有個可供解乏的東西。

想着又對那窗扇打起了主意,反正自己現在鬼術強了些……翻窗跑也不是沒可能。

只不過往往這種念頭剛起,祝傥就回來了。

往他懷裏塞了幾本書,季清流接過,打眼一看,全都是甚麽玄清術法的,因此更是發了火氣摔他個劈頭蓋臉,「給我這玩意兒幹嘛?我又沒術法,修不了!」

祝傥也不惱,只輕聲安撫他道,「那你也多少看看吧,別把一些最基本的都忘了……指不定哪一天就又派上用場了呢?」

蹲下身來仔仔細細一本一本重新拾起了,祝傥往桌邊一放,溫言勸道:「要是實在不想看,也別扔。剛才把我的小木陣給毀了,我跟蘇管談事你沒事幹的時候,有沒有後悔當時發脾氣了?」

季清流冷笑一聲,「沒有。那東西看着礙眼,當扔則扔!」

祝傥又無奈,将他往懷裏攬了一攬,聲色暖迸,「其實幽冥也都是想對你好的,你一直不領情便算,還要拂了人家美意。以後脾氣也稍微收斂下,這天底下又不是所有人都叫祝傥,能這麽慣着你。」

季清流見他這話說的怪滲的,又想起他剛才一回來時音色好像有一種倦意,更不知此刻是怎麽了。

剛想問,又聽他道,「今天有些累了,陪我早點睡好嗎?」

能早點睡不折騰自己,他自然也是巴不得。

可就是因為這種感覺——這種祝傥在逃避甚麽一樣的感覺,讓他不自在。

雖然跟他一起躺下了,季清流還是忍不住小小聲問道,「你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吧?你不會……和幽冥要聯手對付我了吧……」

祝傥又一睜眼,忍不住湊過去在他脖頸上狠吸了一口,這才心滿意足的躺回去道,「幽季,我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睡吧。」

「真的?」

「嗯,真的。」

雖然心下怪怪的,可是,可是祝傥這話好像又尚且有幾分可信度。

再說了,枳楛帶着阿啾前幾天也來了一趟,說是幽冥前些日子擅離冥府就累下一大堆事沒能及時處理,近來又更是是非多,一時半會兒,怕是抽不出空來陲城親自抓自己回去認錯。

當時聽他倆如此說,自己曾笑笑的點頭應了。可是他倆臉上表情不對啊……

季清流心下也開始慢慢發寒,怎麽就覺得,怪怪的呢……

「也沒叫你們來抓我?」

枳楛一愣,随即連連搖頭,「我們又打不過祝大哥。」

祝大哥。

這個稱呼,好像有多熟一樣……怪哉怪哉。

面上幹笑了兩聲,不及再試着問些話,祝傥就進來了,枳楛和阿啾也不敢再多留,向他道了個好,同自己道了個別,接着就和驚弓之鳥一樣的跑了。

那時候季清流坐在床邊上摸着脖子,莫名就覺得,有些寒。

可是……一切又都正常。

除了祝傥好像越來越找不見人影了。

這一夜雖然睡的安穩,可腦子裏卻想東想西了好多事情,飄飄然又空落落的,甚麽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都過了一遍似的。

等着他這一覺悠悠醒來,不等抱着綿柔的錦被再蹭一蹭,再舒舒服服的伸個懶腰……

一個呼吸不當卷入鼻腔一口冰涼的氣息,他就忍不住蹙着眉睜開了眼。

雖然這幾天祝傥也都是先他醒先他離開床榻,但是他的仙火還都燃着,為自己供着源源不斷的暖意。

此刻想像往常一樣的舒展胳膊,才發現一露出來都跟直接伸進冰窟裏似的,冷的要死,略停留在外頭幾分鐘就跟活生生能凍掉了似的。

這麽想着便扭頭去尋桌邊暖茶,想看看祝傥是不是連自己的這點習慣都忘了。

忙甚麽事能叫他忙成這樣?!

這麽一扭頭才發現……桌子……不對!

床還是他自己的,被子枕頭甚麽的也都沒變,也是放在靠着牆的位置,只不過這屋子大體上的裝飾全都不一樣了!

想着便一把掀開被子,也顧不得冷,只不過沒有祝傥給他穿那麽麻煩的衣服他也就懶得自己動手,松松閑閑的往腰上一系,剛準備下床去看看這是怎麽了,沒想到一條腿剛伸,一只手剛撫上床榻,季清流就一瞬間愣住了。

随即不可置信的将手擡到自己眼前,翻來覆去的看了會兒。

然後,他咽了口唾沫。

似乎有點不可置信,再度微微将手平伸于自己眼前,一拈,一張……

一條玄冰寒龍直接從手心猛蹿而出,眨眼便卷破了眼前房門。

法、法力回來了?!

他大喜過望,又忍不住站起身扭轉了會腰脊——好像确實是他自己的骨頭,沒有任何不适之感!

再度忍不住擡了擡胳膊,後來索性在空中直接翻了一圈,接着便騰雲駕霧的直沖出門。

迅猛的玄清之氣繞身狂旋不歇,周邊缭繞的鬼霧也統統退散,似乎很是畏懼他身上的仙家真氣。

這狂卷不止的風吹起他一頭未系的青絲,負手而立于雲端之上,叫他忍不住就想吐口氣。

這一口氣就能吐出個狂風巨浪吐出片洪荒天怒,一下子将幽冥這裏拍個稀巴爛。

早就想這麽幹了!

只是還不等他洩憤一樣的把這裏摧毀,眼風一掃就見着一群人正在忙碌的進進出出,再仔細一凝目,就看到幽冥正在那個小院裏,擡頭神色不善的打量他。

你打量個屁!

想着便直撲下來,随手空抓一把風氣也能凝成把上好的寶劍——絕對比祝傥那把破劍鋒利上不知幾許,眼瞅着便要沖幽冥砍去。

幽冥周身黑霧一漲又一散,再出現時已在另一個方位了,躲開他這一招更是懶得還招,幽冥冷聲道,「你再多放幾招出來,裏頭那人受你波及,命就真撿不回來了。」

甚麽意思?

幽季不解的扭回頭往屋子裏看。

剛一回首,身後忽然貼上了幽冥冰冷的身子,感受到他的手已經按上自己心肺,幽季下意識一顫,恨聲道,「你耍詐!」

「我耍個屁詐!我是真恨不得把你這身脊梁骨再給你抽出來!你留着有甚麽用?你除了會耀武揚威炫耀你那真身不凡外,你還會幹點甚麽?你從小到大辦過一件正經事麽?替那些心心念念着你的人分過丁點憂了麽?」

是恨鐵不成鋼的又推了他一把,将他差點直接推跪到屋門口,「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人家祝傥不欠你甚麽。」

漸行漸遠的冥主忽又頓住,「對了,祝傥讓我教他這個『移愆』的天刑截罰之術時,可是跟我立過誓,自此之後,要替冥府辦事了。」

甚麽?!

幽季還不及回頭問問他這句話是幾個意思。

就聽幽冥冷聲道,「所以我一開始不同意他這麽做,因為他和你不同,他不是燭龍,沒你真身庇佑,恐是難撐此劫。但他說他能撐過去,我就信了。」

「你也知道,我冥府事務繁多,要他祝傥是看中他的精明能幹,至少比你有用多了。但是若因此舉他不幸身亡,那我……可也難壓住我的脾氣了。」

說罷一甩袍袖,黑霧一散。

幽季有點懵,然後慢騰騰的爬起來,立在門口,想了會兒。

想明白了後接着擡腿便要跑。

好巧不巧,他剛打算逃之大吉方為上策之時,就見阿啾又抱着一大堆藥材急沖沖進來了。

少年一雙水靈清澈的大眼就這麽眨也不眨的将他望着。

然後怯聲道,「季大哥你也是來幫忙的麽?」

我……我怎麽可能是來幫忙的!

他愛死不死!

又想着,自己身上之所以無痛無災,是因那劫難全讓祝傥轉移到他自己身上去了。

濁滅池上那鑽心蝕骨的痛楚他現今想來還全都是後怕,那祝傥替自己受了兩次——一次除掉己身上的蛇骨,一次再融回燭龍之身……

此刻哪裏還能撿到甚麽活頭。

簡直是自不量力,老子還是因真身不凡當初才敢上的濁滅池,你以為你法力無邊就也能撐得過麽?

那,那許不定這一眼也就是最後一眼了,都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那自己也不好真就這麽跑吧。

更何況還被直接堵在了門口……這時候再跑多沒面子啊……

於是又只好幹笑着答了句是啊……

然後硬着頭皮往裏頭走。

不及走近了,便瞧見堂屋走來走去的十二個鬼醫,似乎是在踏着甚麽陣法,也好似是在行着甚麽祈禱之事,裏屋蘇管和枳楛看似冷靜卻音色發顫的報着藥名。

一時間倒讓幽季心下慌亂的很,又覺得自己十分多餘,不然還是退出去吧。

不料那邊蘇管又眼尖看到他了,忙道了句,「帝君快來!」

「我……」

我過去個屁啊……

「你跟他說會兒話,你多少說兩句,他的希望可全都是你了啊……」

幽季硬着頭皮繼續往裏邁,一步步都跟栓了幽冥那玄寒之鐵似的,十分之讓他擡不動腿。

這麽一進裏屋更是頭皮發麻,一瞬間被震呆在原地。

床上那人雙目緊閉,身上血色盡失,地上也是一片血紅,全然、全然一副當年濁滅池上的慘象。

雖沒那剔骨抽皮之聲萦耳不絕,可看着他身上皮開肉綻的無數大小傷口,這副駭人的模樣,到底還是把幽季看傻了。

枳楛起先忙着止血,沒來得及罵蘇管,此刻真得了幽季走進來了才捯饬出喘口氣的功夫,手下也沒閑着,「你別讓季大哥看這些了,他看不得這個。」

忙扯了嗓子又道,「季大哥你快出去吧,別再被吓着了。」

蘇管聽得火大,一把摔了手裏藥材,更不知哪兒來的膽子,上前去一把揪過看呆了的幽季,将他一把扯到床前、扯到這完全像是救不活的祝傥身邊,吼着他道,「現在都他娘這樣了,你還因為這副場景醜不醜駭不駭人跟我計較?怎麽,你覺得他現在這副樣子醜的很可怕的很嗎?!可他是你的祝傥啊!他是喜歡了你那麽久為你做過那麽多事的祝傥!」

蘇管現在也快要炸了,「我他娘當初早就跟他說了,不行的,幽冥的這個法子根本行不通,因為你不一樣,對,對對,你高貴,你是燭龍之身嗎,你當初靠着真神撐下來一次,他祝傥一介凡胎罷了他靠甚麽撐住兩次反噬之痛?!」

「冥主倒也是個會推脫活的,縱使當初他來,他自己的麒麟身也難與你真神之骨匹配,血液裏雖有丁點相像,可被那靈性充盈的燭龍之骨一旦察覺出不一樣來,反噬之痛怕是他也受不住的!」

「祝傥還非要攔下這個活計來,我看他就是在找死!」

「當初喜歡上你我就跟他說過那是他在找死!」

「他回頭來跟我說了這個法子我就跟他說了一百遍一千遍不行不行不行!可他一個字也聽不進去,甚麽叫還了你骨頭能哄得你開心!」

「勸了那麽多遍都不聽,一個兩個的簡直要叫你們氣炸了!」

「老子不救了!」說着蘇管氣憤的摔了藥材就要走。

這是真的沒法救了。

這還是他昔日舊主。他不忍心再看下去了,昨夜……昨夜他起術之時,蘇管就在門口不忍心聽。

那從骨骼深處傳來的碾壓之聲,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擠回肺腑的難吼難言之痛。

明明身上無一處受傷……卻慢慢從毛孔每一處滲透而出的紅色血跡。

起先只是一小灘,蘇管看見冒血了,便給他擦擦,及時的上上藥,爾後越來越止不住……他神思也越來越恍惚。

可是他不能閉眼,更不能失神,因為他要操控,操控這替他受難的術法,要眼睜睜受痛同時感受這痛,他才能确認無誤——那邊的幽季正在平安無恙的進行着換骨過程。

只有自己痛着,才能明白,他現下不是痛着的那個。

等着好似得了幽冥終于出口的那聲『好了』。

祝傥這才終于肯放任自己閉一會兒眼。

那個時候他渾身上下好像還正常的很。

可蘇管卻覺出一股子不對勁來,周邊的氣壓好似都低了許多,緊繃壓抑着,又似慢慢膨脹着……可感受了一番也不知究竟是甚麽不對勁。

那時祝傥阖眼前十分微弱的道了句,「別叫他來……」

爾後渾身上下忽然爆裂開無數細小的口子,接着皮開肉綻聲一片……更別提那直接噴湧而出的鮮血了……

蘇管當時被噴了一身一臉,雖然閱病無數更是見過許多慘景,可好似是因為這是唯一一個他的主上,他的舊識,才被吓得神魂未穩。

待得回神還是因為祝傥好似略帶笑意的最後一句——「他會害怕的。」

別叫他來,看到自己這副鬼樣子,他會害怕的。

蘇管當時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來了。

當初那個叱咤天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祝傥呢?

彼時欣賞他的精明更佩服他的膽識,卻沒想到,也無非難逃情之一字。

你說你喜歡的是個值得你這樣用心用力去對待的也好。

卻偏偏……還是一個根本不拿你當回事的人!

祝傥,你傻不傻?

你傻透頂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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