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摸屍

“姜老六,你的戲可以不要再演下去了。”

張睿冰冷的聲音,使得這句話聽來具有和“其實你是鬼變的吧”一樣令人毛骨悚然的效果。

而我知道,張睿其實不是這個意思。

但是對草皮頭來說,他那句話就有這樣的效果,仿佛是被照妖鏡照出了鬼魂的原形,草皮頭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面色發白。

“呵呵,”他幹笑幾聲,“小張,你說什麽呢。”

張睿眉頭壓一壓,目光又冷了幾分,草皮頭便語氣軟了下去,最後卻是長長的一聲嘆息。

“我老人家怎麽說也是你們的前輩,現在的年輕人真不懂規矩,也不給老夫留點面子。”草皮頭頂着一張年輕小夥的臉,卻說着這番話,着實驚悚。但是他的聲音卻有了顯著的變化,變得渾濁沙啞,一聽就知道年紀頗大。

接着,他便撕下一張人皮面具,我以為易容術只是民間傳得很玄妙,卻不想眼見為實,竟果真這般神奇。

面具下露出一張蒼老的臉,年輕小夥頓時變成了一個尖嘴猴腮的小老頭。

我想起焚香爐之前的話,原來指的是這個意思。

除了我,他們都好像不太吃驚。張睿冷道:“程老大也是你扮的?”

“沒錯。”

“他人呢?”

“死了。”小老頭陰森森地笑了笑,張睿也冷笑:“千面怪人姜六果然名不虛傳。”

“過獎。”姜六捶捶背,倒是滿面慈祥,“老骨頭了,許久沒這樣折騰了。”

張睿也跟着涼涼一笑:“老者自當頤養天年,待在家裏享清福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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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呵呵……”

這小老頭笑起來就跟鬼似的,一聲聲在墓室裏回蕩聽得人遍體生寒,接着聲音一沉,面上慈祥的神情赫然消失:“只聞張家大公子眼毒心細,繡花針上能刻字,一眼便能在百餘件官窯中挑出贗品,沒想到張小公子也不遜色,你們老爺子着實偏心。張公子,怎麽認出我來的?”

張睿道:“程老大雖然粗枝大葉,但從不在倒鬥時點煙。阿成不抽煙,身上更不應該有打火機。”

阿成應該是草皮頭的名字。

“唉,百密必有一疏。”姜老六嘆道。

氣氛亦如箭在弦上,這個姜老六看來是殺人不眨眼的貨色,我聽他們的對話聽出一身冷汗,不由得繞到焚香爐身後。

不想,焚香爐擱下古屍,神色裏有一絲厭倦:“你們解決完了私人恩怨再叫我。”

他轉身到角落裏呆着去了,把我晾在原地無所适從。

就在此時,白大褂要拿擱在棺蓋上的槍,沒想到卻被姜老六先手奪去。

張睿皺眉,冷冷盯着姜老六:“十五年前你就金盆洗手了,為什麽又重出山?”

“嘿嘿嘿嘿……”姜六喉嚨裏發出一陣陰冷的笑聲,聽得人汗毛豎起,“為我兒子。你們張家不絕了後,我這把老骨頭就還有得折騰。”

張睿道:“你兒子不是我們害死的。”

“都一樣。”姜六道,“你就當我老頑固,認定了是你們張家人幹的。”

我看這形勢一觸即發,忙道:“老前輩,別沖動,冤冤相報何時了,更何況你不能冤死好人。”老子說完,自己也覺得俗到掉渣。

姜六晃了晃手中槍杆,我盯着槍口冷冰冰的光,僵硬地吞咽了一口氣。

姜六笑道:“張小公子,我倚老賣老,跟你做筆交易。血玉給我,命留給你。”

張睿冷笑:“原來你是為了這塊血玉。”

白大褂諷刺地大笑:“姜爺,血玉給你,這玩意我們根本不稀罕。但是,就怕您謀財害命,等會兒出爾反爾,還是把我們通通送上西天。”

“別跟老頭子我讨價還價。”姜六眯着眼陰笑,眼珠子轉啊轉的,居然轉到我身上來了,“幫我把玉取出來。”

我一愣,哭笑不得:“呵呵,我從沒摸過屍體……”

“凡事都有第一次,年輕人要勇于嘗試,一具百年古屍怕什麽,快!”

我面上附和着幹笑,心底裏耿耿于懷。你不怕,怎麽不自己取呢你!

趕鴨子上架,我看逃不掉了,也不敢多想,碰了碰棺材裏的屍體,不僅冰涼,而且硬得像塊石頭。一個毫無疑問的死物,我也不是很害怕,只是隐隐覺得這具屍體詭怪駭人,讓人心裏極不舒服。

角落那邊焚香爐道:“那塊玉不能拿,這裏是所有陪葬坑的中心位置,衆星拱月,陰陽之氣在這裏交合。那塊玉是用來鎮邪的,拿了會屍變。”

他是行家,他說的話,姜六聽了都不敢質疑。我也心安理得地縮回手來,朝姜老六挑挑眉:看,人家說不能拿呢!

姜六卻不死心,看着屍體掙紮了一下,忽然沖我陰笑:“他摸屍,起屍了找的也是他。”

媽的,這老頭子夠歹毒!

我橫豎沒得選,正要動手,張睿攔在我身前:“我來。”

他動作快,一下就把手指伸進古屍嘴中,挖出那塊渾圓剔透的血玉,凝神盯着古屍看了半天,輕輕籲了一口氣。

我們剛放松警惕,古屍竟突然彈起,張嘴一口咬住張睿的脖子!張睿一驚,拇指和中指掐入古屍兩腮,把它的頭拉開,脖子上兩排血印子,張睿一手捂住脖子,微微皺眉。

姜六舉槍,給古屍頭部吃了一顆子彈,白大褂的槍專對付粽子,一槍爆開粽子的腦袋,綠得發黑的液體溢出來,惡心得讓人反胃。

我吓得魂飛魄散,好半天才緩過神來:“張睿,你不要緊吧!”

“沒事。”張睿抹掉脖子上的血,定了定神,但看起來臉色仍不太好。白大褂道:“小心中屍毒。”張睿道:“沒關系,師傅有秘方,屍毒弄不死我。”

姜六的目光已經牢牢定在張睿手中的玉上面,兩眼泛光,迫不及待要拿。張睿一縮手,把血玉握在掌心中:“姜老六,你拿了玉,以後別再來找我們張家的麻煩。”

姜六掩不住臉上貪婪的神色,舔舔嘴唇:“那是自然,一塊玉換你們幾條命,你們不虧。快把玉給我!”

我忙抓住張睿的手,道:“不行,他拿了玉,還是會殺了我們!”

張睿竟朝我挑眉一笑:“有你的香爐在,什麽你都不用擔心。”

我覺得他這話真是沒來由,酸溜溜的,也不知哪缸醋壇子打翻了。

我回頭看焚香爐,他坐在地上不聲不響,像在發呆又像在想別的心事。這家夥這時候居然還能走神。

等我回過頭來,玉已到了姜六手裏,他拿着玉往衣服上擦了擦,想含嘴裏,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

第2.

此時,墓室忽然地動山搖,四面八方傳來轟轟的響聲,好像有什麽在崩塌。

地面震動起來,姜六一個踉跄,手中的血玉滾落到地上,白大褂給張睿使了個眼色,朝姜六撲去,張睿轉身去追血玉。

姜六發急了,掄起槍杆朝白大褂腦袋砸去。白大褂死死抱住他的腰杆,來不及躲,腦袋上頓時頭破血流,兩人扭打起來,白大褂滿口爆粗,姜六自己拿不到血玉,拖住張睿也不讓他拿。場面混亂得不得了,我想幫忙,卻無從插手。

這時候我們聽見周圍傳來嘩嘩的水聲,像是一股急流湧進來。張睿拿手電筒照過去,我們看見這個墓室兩邊同樣也有水槽,裏面的水漫溢出來,就像小瀑布一般,正快速地朝墓室四面八方擴散。

不一會兒,我們腳下的積水已經沒過腳踝。

嘩嘩的水流聲不僅是墓室裏的水聲,我們還發現有些是從外面傳來的。

白大褂從水裏爬起來,驚道:“難不成又是山洪?!”

我早就覺得,這些随處可見的水槽有點古怪,它們好像排布在整座墓的各個地方,甚至可能是從最初那個坑道一直延伸進來,四通八達,互相都是聯通的。

張睿驚道:“看樣子這裏會被淹沒……小心水裏可能有龍虱!”

我們對龍虱誠惶誠恐,一群人忙低頭看腳下。

我腦子裏忽然閃過一絲念頭,只聽焚香爐沉吟道:“命劫,一百二十年輪回一次,終結的時刻到了。”

我一驚,腦中晃過桐伯在信上寫的那行字:命劫将至,顯兇兆……

那時候我以為桐伯說的“命劫”指的是自己命中的劫難,現在才想起來,在佛語中似乎有種說法,“命劫”是一個周期,兩甲子一百二十年!

我隐約預感到什麽,問焚香爐:“是不是整個墓馬上就要被水淹了?這裏到處有水槽,裏面的水是不是從坑道那裏流進來的?一百二十年又是怎麽回事?”

一下子問題太多,我腦子裏思路很亂,語無倫次的問了許多問題。

焚香爐就在我身邊,可我卻覺得他回答我的聲音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他道:“齊王盜用他人墓穴的設計,他自己畢竟只是個半吊子風水家,計算出了差錯,落葬時又經他人之手修正過墓道,不然這座墓早該終結在百年前的洪流中。他們,都是死也不會希望別人看穿自己的詭計。”

他們?!“他們”指誰?

我看向焚香爐,他淡淡的眼中有一絲悲涼和凄絕,卻不知是為了什麽。

我頭皮發麻,急道:“那我們現在怎麽辦,外面說不定已經被水淹了,我們怎麽出去?”

焚香爐忽然跪下來,對着齊王的棺椁磕了個頭,起來道:“那把青銅刀,給我。”

我一愣一愣,不知道他突然要刀做什麽。他看我不動,自己動手從我衣襟裏抽出刀,不聲不響朝玉棺走去。

玉棺前有一座供臺,中間有個插孔,我沒想到焚香爐拿刀對準那個插孔,筆直往下,竟正好能完美地嵌入。

也就是說,這把刀本來就應該是插在這座供臺上的!

我略微注意了一下,供臺看不出是什麽石料所雕,通體雕琢饕餮紋,大約一米來高。

當時我覺得哪裏很奇怪,但是沒工夫去細想。

外面傳來一陣陣悶響,像是一根根石柱從天落下來,砸入水中。

焚香爐又到了我身邊,但他的目光對着墓室入口那邊的黑暗虛空:“封門只能支撐一段時間,你們快走,從那個盜洞出去,那是我挖的,能通到外面。”

他一邊朝前走去一邊說,最後聲音漸漸輕下去聽不清楚了。我看他好像不打算跟我們一起走,想拉住他卻撲了個空。

我心裏簡直莫名到了頂點,兜了個大圈子,這裏居然有個洞能直通外面?!

“香爐!” 我急得大叫。

“你們先走。”

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在水中身形飄渺,聲音變得很淡很虛,若有若無。我莫名的有些害怕,覺得他好像會就此消失在這世上,以後我都沒有機會再見到他。

水已經沒過了我的膝蓋,我撲騰了幾下,朝前艱難地跨着步子,想追上去。張睿忽然拉住我:“瓶子!你去哪裏?!”

他話音未落,頭頂上砸下來一根石梁,濺起巨大的水花,頓時把我們淋得裏外濕透。

我心裏發急,對着黑暗裏那個搖晃而去的身影大叫:“焚香爐!回來!我們一起走!”

這一耽擱,焚香爐已經離得很遠,同樣是在水中,他卻仿佛不受急流阻礙,魚游般蹿了出去。我眼見他浸入一片陰霾的黑暗中,好像那裏有一張巨大的嘴巴,将他吞噬進去。

我不但着急,而且火冒三丈。我還有很多事要向焚香爐問個明白,不能讓他就這麽消失。情急之下,我也顧不了太多,打算爬過石梁去追。

張睿抱住我,把我往反方向拽:“來不及了,一會盜洞被淹,我們就出不去了!”

“媽的,老子還有話問他,你們先走!”

張睿索性不跟我廢話,拖着我朝盜洞撤退。我不肯走,想甩開他,但他一身怪力,不管我怎麽掙紮都掙脫不開。

我急道:“你們先走!我去把那家夥追回來!”

“拖油瓶同學,逃命要緊,什麽天大的問題比你的命還重要呢!既然當了拖油瓶,就敬業點吧!他娘的,這水怎麽漲那麽快!”白大褂也是一副落魄樣,撥開水過來和張睿兩人架着我走。

我氣急敗壞道:“可是,焚香爐——”

“他會回來的。”張睿二話不說,扛起我,把我塞進盜洞中,跟着他和白大褂也鑽了進來。

水已經湧進盜洞,我們在水裏迫切渴望着氧氣,不由自主地順着盜洞往上游,最後破開水面,我用力大大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脫胎換骨。

盜洞還沒有到頭,我往上爬了幾步,張睿和白大褂相繼鑽出水面。我們小歇一會緩過勁來,見水面慢慢上漲,又快淹沒我們,急忙加快速度爬洞。

我也不知道爬了多久,疲憊不堪,只覺神志不清,渾渾噩噩的,手腳卻還在麻木機械地動着。

三人都不說話。

洞口長滿了荊棘藤蔓,我們割斷藤蔓,半天才清除出一個口子能讓我們鑽出去。

老子命大,雖然是個炮灰路人的角色,總算沒有領便當。

我們都活着出來了!

姜老六哪兒去了?我事後也想過這個問題,不過當時情況突變,我們都急于逃命,我壓根沒留意這個人的去向,甚至出來後過了兩三天,也沒去想這個人。大概也只有當時跟他扭打在一起的白大褂可能知道點什麽吧。不過此人無關緊要,咱們暫不追究了吧。

我們出來後,看外面是一片稀疏的林子,遠處燈火闌珊,像是山村。

經過此前種種折騰,我們都累得夠嗆,三個人橫七豎八的倒在洞口直接睡了過去。

後來張睿拍醒我時,天已微亮。

我眯着眼,樹影斑駁,他的輪廓成一片剪影,低頭對我說:“山下有個農村,我們到村裏看看有沒有歇腳的地方。現在我們身上什麽也沒有,要聯系人來接我們回去還得再想想辦法從長計議,而且這裏偏僻,兩三天內恐怕走不了,總要找個地方先好好睡一覺。”

他最後笑笑,明眸澈眼,猶如早晨的旭陽,看着我道:“我看你也累得不行了,再讓你趕路恐怕要你的命。”

我正了正色,道:“我餓得不行了。”

民以食為天,天地良心,如果能在老子面前放上一碗陽春面,老子的人生就達到頂峰了!焚香爐什麽的都是浮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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