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六段錄像
在電腦上顯示,視頻的文件名都是用日期命名的。張睿播放的第一段錄像日期最早,我們就按照時間順序依次将六段錄像看完,随後發現,那些日期并不是拍攝錄像的日子,而是整理這六段錄像的人依照某種目的給它們标上日期,有的間隔三四天,最長的隔了一個月。
但錄像中的內容卻是發生在兩天之內的事,次序也被整理者打亂了。
我們看的第一段錄像,是大雁和一群人在土坑邊讨論什麽事,由于沒有聲音,所以無法得知那些人讨論的內容。
第二段錄像拍攝的時間比第一段早,因為畫面中,大雁剛套上襯衫從房裏走出來,鏡頭還拍到了大雁的背後,我的母親坐在窗邊梳頭發,她喜歡梳起全部的頭發,在頭頂盤成一個整齊的發包……大雁走出房間後,轉到另一間房門口,敲了敲門。此時畫面右上角顯示電量不足,等房門打開,有個纖瘦的人影從門裏出來,畫面就在這時候全黑,什麽也沒有了。
張睿在這段視頻結束時說:“門裏出來的這個人,就是我剛才指給你看的,在第一段錄像中,坐在你爸爸邊上的那個人。”
這次的話裏雖然沒有明說那人是焚香爐,但是聽得出比之前更為确鑿。
我不置可否,暫不做論斷。第一段錄像中只能看到那人的頭發,而第二段錄像中,那人又是一閃而過,連身板輪廓都沒看清,根本無法判斷是不是同一個人。
接着第三段錄是發生在晚上,持續時間也是六段錄像中最長的,将近有一個小時。
一開始,大雁蹲在一個土坑邊,和一個兩鬓已發白的老人聊了很久。黃羊川的許多土坑長得都差不多,我也沒認出這次的土坑是不是就是第一段錄像中的那個。
他們聊了大約有十分鐘,大雁情緒有些高亢,好幾次對着鏡頭比劃手勢,旁邊的老人家泰然穩重,從頭到尾板着臉異常深沉,至多不過講了三四句話,其餘時間都在聽大雁講。
最後,老人和大雁把頭湊一塊說了什麽,周圍人影晃動,鏡頭往後拉遠,只見五六個人開始在野地裏升起篝火,鋪開塑料布,堆上許多生肉和蔬菜,一會兒氣氛熱鬧起來,看來他們是想舉行一次野外燒烤聚餐。
我母親也加入他們,和第一段錄像中的文藝女青年一起拿竹棒串肉串,男人們各自手裏一瓶白幹,喝得酣暢淋漓。
二十分鐘過去,有人已經東倒西歪,大雁還在與那個白鬓老人幹杯,老人面透紅光,卻依然十分淡定,千杯下肚,如在喝白開水。
大雁朝鏡頭揮揮手,估計是在招呼拍錄像的人一起來喝,鏡頭晃了晃,大雁直皺眉頭,掃興地說了幾句,然後又朝另一邊揮手。
鏡頭朝着大雁揮手的方向轉去,篝火擋住了拍攝視線,橘紅色的火焰撲騰閃爍,火光重重之中,有個人正從遠處走來……畫面此時忽然又暗了下來,好像鏡頭突然被一塊布蓋住了,過了一分鐘再亮起來時,大雁正對着老人嘻嘻哈哈說笑,依然只有他們兩人在繼續拼酒,其餘的人已橫七豎八睡死在地上。
不過張睿此時提醒了我一下,我注意到大雁背後,很遠的土坑邊多了一個人,坐在一塊大石上,不時揚起脖子,看動作像是擡頭灌酒的姿勢。但是因為是晚上,篝火的亮光不足以照到那麽遠的地方,所以那人基本上在畫面中只有一個黑影,到後來,他平躺下去,幾乎與大石的影子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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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後的十分鐘裏,鏡頭一直對着大雁,他酒意酣然,滔滔不絕講着什麽,剛開始我以為他在自言自語,後來才想到他可能在和拍錄像的人聊天。我攤手嘀咕:“這段錄像能說明什麽?只能說明我老爸是個話唠。”
張睿神色肅然,對我的話滿不在意。他說:“你留意到和你爸爸喝酒的那個老人家沒有?”
畫面中已沒有那個老人的身影,我道:“估計這時候已經被我爸爸放倒了吧。”
“不,”張睿語氣堅決,“你仔細看,他在後面的大石頭那裏,和那個叫阿鬥的人喝酒。”
由于大雁在畫面中占去三分之二,當他換坐姿時,我才看見從他背後露出來的那兩個人,他們靠着大石,面對面喝酒,到錄像結束前的那幾秒鐘裏,兩人好像起了争執,老人被那個人撂倒在地,大雁察覺那邊的動靜,忙沖了過去,錄像就在此時結束了。
我啞然地看着停止的視頻畫面,呆了半晌,道:“和我爸爸喝酒的老人是誰?”
張睿說:“你爸爸說,他們都叫他九爺,是中途隊裏的某個人引薦來的一位老中醫。”
我一時沒有思路,幹巴巴道:“你确定,後來和這個九老爺喝酒的那個人是阿鬥?”
張睿道:“當時阿鬥和九爺發生沖突,阿鬥要離隊,是你爸爸留住了他。令尊說對這件事印象很深刻,不會記錯。”
語氣強硬,言之鑿鑿,我沒有話好反駁。
第四段錄像雖然也有七分鐘,但是內容卻沒什麽看點。
時間是中午到下午之間,日頭很旺,一夥人在爬山。山路平坦,又是草木皆兵的荒山,大家走得很閑逸。大雁領頭,拍錄像的人本來就跟在他後面,不過卻停下來,把鏡頭往後拍去,身後的人便依次從鏡頭裏掠過。
矮個子和文藝女青年分別在鏡頭前停了十幾秒鐘,說了幾句話,他們的神情松弛愉快,充滿了幹勁。
其他人最多只在鏡頭前滞留兩三秒,這次我特別留神找阿鬥的身影,他是第七個從鏡頭前掠過的,除去負責拍攝的那個人,他其實走在隊伍的尾巴上。和別得人不一樣,他完全沒有在鏡頭前停頓,畫面中拍到他的身影一晃而過,又因為貼得極近,看起來只是一團黑影閃過屏幕。鏡頭追蹤了一兩秒,只拍到他遠去的背影。他背着一個巨大的登山包,塞得鼓鼓囊囊,身體幾乎都被那只大背包擋住,所以我依然沒能看清楚他的身量輪廓。
當時我們還沒有看完全部的六段視頻,不過張睿提前告訴我:“這段錄像中的內容是六段中發生時間最晚的,這之後,他們進入古墓就沒有再拍過。”
看了錄像後,我腦子一片混亂,不知怎麽接張睿的話,只僵硬地點點頭。
經過張睿說明,第五段錄像雖然看不出和其它幾段錄像的連貫性,不過我們已經知道,拍攝的時間比他們去爬山要早。
畫面上是一個房間,而且拍攝角度很低,與其它幾段錄像不同,別的都是有人架着攝像機在拍,這次卻似乎是将攝像機放置在窗臺附近,因為可以看到地毯上映出窗戶的輪廓,光線從鏡頭背後照進房間。
由于是逆光拍攝,畫面顯得十分灰暗,繼而也分不清拍攝當天天氣如何,又是一天中的哪個時間點。
錄像總長四十多分鐘,但是一開始的十五分鐘內,畫面一直是靜止不動的,一件幹淨的卧室,床上躺着一個人,卷着被子只露出黑黑的後腦勺。
張睿把視頻快進到十五分這裏,那人終于掀開被子坐起來,在床邊坐了約一分鐘,然後下床,蹲在地板上好像在找拖鞋。攝像機離床很遠,視角又低,中間被一張茶幾擋住局部,那人的模樣還是看不清楚。
然後那人朝着浴室方向走去,我撇撇嘴,用手扶着臉頰,困乏地撐了十幾分鐘,總算那人從浴室走出來。
這次他正對着鏡頭走回床邊,我以為能看見他的臉了,卻見他頭頂着一塊毛巾,低着頭走路,臉完全被毛巾和陰影擋住,我懊惱得只想捶胸頓足。
“這段是偷拍的吧?”
我剛說完,那人果然好像發現了攝像機開着,直奔鏡頭過來,然後“咔嗒”一聲,錄像中斷。
盡管如此,我卻在畫面終止的那一刻,頓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人的模樣在這段錄像中依然沒有看見,但是就在那人走向鏡頭的短短兩三秒內,我卻看見了一個事實。
那人從浴室走出來,除了頭上蓋着一塊毛巾,身上一絲不挂。他是準備到床邊穿衣服,卻在這之前發現了攝像機在工作。
所以,他是光着身子奔向鏡頭這邊的,而我就這樣将他裸露的軀體看得一清二楚。
八個月的同居,兩百四十多個夜晚,在床上撕磨縱欲,汗水浸透被褥。就算沒有看到臉,他身上的每一個特征我歷歷在目,他這個人化成灰我都能認得。
我扼住呼吸,不敢把事實說出來。
張睿看見我的臉色,露出幾分得意,然後放了第六段錄像。
這段錄像中沒有拍到人,只拍到幾只手,分別将幾樣東西放入一只繡花袋中。
張睿把畫面定格在某處,此時在畫面上的那只手捏着一只懷表,手指纖巧細長,關節飽滿,指尖給人以猶如利器一般銳利的印象,特別是小指,比普通人的長一點,且極其纖細,帶着一點月牙的弧度,就像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彎刀。
我深吸一口氣,卻覺得渾身在冒冷汗,精神恍惚,無法發出聲音來。
張睿道:“我想你肯定注意到過龍小爺的右手小指,他是一個蠱師,苗人蠱師從小就開始練習從頸口極細的蠱罐中挑出需要的蠱蟲,在調制蠱香時,也會用小指伸入香瓶中沾一點香料來聞味道對不對。所以,他們長大成人以後,小指在常年磨練下變得尖利無比,指甲又因為不斷接觸毒物泛出黑黃色。錄像中拿着懷表的那只手就有這種特征。”
我勉強反駁道:“可是香爐不是苗人,錄像中的這只手,只能說明這個人是一個蠱師。”
張睿冷笑:“也許雲南那邊使用異術的人手指都會長成這樣,但是憑你對龍小爺的熟悉度,他的手你會不認得?”
話到風口浪尖上,我再不能裝糊塗。
“夠了!”我拉長臉,對張睿道,“黃羊川、還有通天教主的墓,我都不去了,你們這麽喜歡去挖掘一個人的過去,我不喜歡和你們一道做這種事。張睿,我原以為你只是想查出你姐姐的死因,還有那個改變你命盤的人,我答應過幫你,所以才和你同行,但是你現在處處針對香爐,一心只想告訴我香爐對我隐瞞了許多事,這一趟下鬥恐怕也是為了這個目的吧,你那麽想說服我是為什麽?我不管他瞞着我多少事,但是我不能和他的敵人做朋友,對不起,我看我還是回長沙吧!”
我一手抓住車門把手,只想馬上離開這沉悶的空間。
張睿神色一慌,忙拉住我,語氣緩下來:“瓶子,你別誤會。我只是不想你被人騙。”
他聲音裏隐約帶着一絲屈從,目光蕭瑟無力。但是我正在氣頭上,什麽也聽不進去,我甩開他,吼停了車,踹門跳下車去。
張睿跟着下車,在我剛走出去幾步時,把我拉回來,摁在車門上。
他力大如牛,我掙脫不開,火氣便更旺了:“你他媽的別強人所難!你幹你的,我走我的,這樣以後我們還有得朋友做,不然今天鬧僵了,以後再見面,大家都尴尬!”
張睿紅着眼,瞪着我道:“你可不可以冷靜一點,想一想我的話?我到處找證據,都是為你好。我希望你多一點心眼,看清楚身邊的人,免得吃虧。你把我的好心當驢肝肺,給狗啃呢!”
“對不起,我冷靜不了。”我按耐着怒氣,道,“我喜歡香爐,我愛他,我不希望我的朋友說他的壞話挑他的毛病,說多了影響感情。張睿,你将心比心想想,以後別人說你老婆的不是,你還能跟那人嬉皮笑臉稱兄道弟?”
張睿臉色刷地一下白了,目光定在我身上,一字一字道:“我這輩子,沒打算要老婆。我也只和一個人稱兄道弟!”
“姜四爺對你這麽好,你也不把他當兄弟?”
這話我沒有多想,順口就說了出來,說完就後悔了。
張睿垂下眼,低冷地說:“我就是這麽一個薄情寡義的人,誰也不需要對我好。但是,你是我唯一記在心裏的朋友。”
“呵,這到稀罕了……”我再想開口,心裏卻悶得慌。
白大褂和阿藏下車來勸架,張睿一動不動站在我面前,一雙眼睛半閉半垂,裏面幽幽的目光如一刀一刀刻出來的。
我扭頭懶得說話。張睿慢慢的平靜下來,松開了手,只聽白大褂和阿藏低低的一聲驚呼,我轉頭看去,他口角邊溢出深黑的血,将整張唇染得濃豔妖異。
我吓了一跳,不知他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一個人竟突然口吐鮮血。
張睿面龐平靜,波瀾不驚。
如地獄煉爐一般的毒日頭下,他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慘白的面容浮現一絲無力的笑意,眼底是徹骨的蒼涼。我想說句話的時候,他用指腹抹去唇邊的血,轉身鑽入車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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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