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完結章 下

他聲音無力,仿佛眨眼,人就不在那裏了。

我趔趄地跨了兩步,心裏又急又怕又亂:“香爐!”

焚香爐見我要過去,卻有退卻的意思,身體朝後晃了晃,快倒下去。

他站在滿地殘骸中,面龐平靜,沒有表情。

澄清透亮的雙眼裏,也絲毫看不出含着什麽樣的情緒。

我被他那種靜默的注視攪得心亂如麻。

“你發現了?”他淡淡問。

我不知該不該過去。

焚香爐眸光一動,平靜地對我一笑:“你小時候有段記憶被改動過,那是在黃羊川的時候,沈千九催眠了你。你和張睿這輩子有緣,但那時候相見還太早,沈千九為了以後做打算,便想讓你忘了那段記憶。但是你們明明只有一面之緣,你卻對他印象很深,沈千九怕你馬上又會想起來,就用催眠的方法混亂你的記憶。我是在這之後發現,你和張睿的命盤是連在一起的。”

焚香爐停了一下。

他看我不說話,便繼續道:“改變張睿命盤的人是我。”

我啞然。

“起初是為了破壞沈千九的計劃,你和張睿的命運是互補的,你是主,張睿是輔,最終,張睿會成為蚩尤覺醒的關鍵鑰匙,沈千九安排了你們見面的時機。但是我改了張睿的命盤以後,沈千九發現,按照原來的計劃已經行不通了。”

焚香爐苦笑。

“你八歲那年又見到張睿的時候,我是知道的。那時候你們天天玩在一起,你到他家去竄門,你領着他去居委,你把他介紹給你那些朋友,你們做過些什麽,我都知道。不,是看到。”他神情露出一絲凄色,“我每天都會去那條弄堂,每天都躲在屋檐上,看你們手牽手出出進進……我怕沈千九會對你們下手,那段日子,我晚上都不敢睡覺……”

我心裏抽痛,努力發出聲音來:“張家鬧鬼,是不是你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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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香爐面容冰白,點了下頭。

我吸了口氣:“張老爺子和張慈……”

“是我下蠱毒死他們的。”焚香爐目不轉睛,盯着我,冷笑,“張老爺子和張慈知道張睿當年被拐的事,張慈想召集人馬再去一趟黃羊川,我不想你發現這一切……所以把他們滅口了。”

最後幾個字,如此之淡,又如此之絕。

我幹澀地道:“那天,姜四爺要逮捕你的時候,你真的想殺了姜四爺?你連他也要滅口?”

焚香爐面無表情:“因為他也知道當年張睿被拐的事,而且還告訴了你。”

我再不知道該問什麽好。

“香爐,你到底做了多少事?”

焚香爐目光幽暗,透不出光。

我只覺腳底發軟,想往前邁步卻邁不動。眼前的人,既熟悉,又冷酷得陌生。

“最無辜的是張睿。”我道。

“張睿的确無辜,我并不像害他。”

“但他因為你改了他的命盤,這二十幾年都……過的什麽日子啊!”我沒有勇氣說下去。

焚香爐道:“你怪我是嗎?我心裏一直很清楚,你對我的感情,是我用手段強要過來的。你本不會愛我。”

我愣了一愣,再度邁開步子。

“所以我讓你和張睿走,你們根本就不該猶豫。等你想起一切時,你只會恨我。”

“……”

焚香爐微笑:“人一旦走錯一步,就要付出更大的代價去彌補那一步,有時候那洞反而越補越大。我為了不讓你想起那些事,做了很多錯事,我沒有對你撒謊,但是也不能告訴你真相。我知道不能強求一個人愛自己,但是我不想失去你。我太在乎你了,所以不惜一切阻止那些人把你從我身邊奪走。”

“會不會極端了一點?”我苦澀地道,“本來你不用那麽做,我也會留在你身邊。”

焚香爐黯然道:“我沒有把握,沒有自信。要我幾世孤獨都可以,我只希望你曾愛過我,就算那種愛是我自欺欺人要來的。”

我苦笑:“香爐,你的心機很深,深得我這個和你同床共枕的人都完全沒有看出來。你也比張睿聰明,知道要婉轉一點,循序漸進慢慢深入,讓我在不知不覺間自投羅網。偷腥偷成你這樣的,也是本事,難怪張睿輸給你。”

焚香爐表情木然,我想他此刻也無法再露出什麽表情來。

我慢慢到他面前,他竟垂目不敢看我。

我輕輕一笑,順了下他的長發,抱住他:“怎麽開始的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你的計謀雖然卑鄙,但很成功。香爐,跟我回家吧。”

“你不害怕我嗎?”焚香爐問我,“我殺了很多人。”

我還是以那平靜溫和的口吻,重複一遍:“我們回家,好嗎?”

感情就是這樣,你未必會察覺到它是從何時萌芽的,你只會記得感情中最深刻刻骨的部分。那是我與焚香爐在長沙的日子,從一個月每日頓頓白饅頭,到生意日漸興隆,從不安穩的倒鬥生涯到我們一起逛二手市場采購貨物掙幹淨錢過太平日子,他在屋裏記賬,我屋外頭乘涼,傍晚我做飯,他當食客。他生病的時候我照顧他,我下雨天出門送貨,他給我遞傘。當習慣成自然,一日日平淡樸實的日子裏熬出來的情,一點點真真實實融入骨髓。我已不能習慣沒有他的日子。

時間再倒退一些,回想當初張睿、沈二與我三人在黃浦江上坐船喝茶聊天,沈二說要娶個溫婉大方的女人做老婆,但他最終取了苗靈這樣小家碧玉卻冰雪聰慧的女孩。我問張睿對未來老婆大人有何想法,他沖我不鹹不淡一笑,喝了口茶說:“這個我還沒想過,随緣了。或許我此生,終身不娶。”當時我聽了,便覺得他這人看似溫柔,實則不好親近,以後在他面前說話時,也時常會小心一些,知道他這人開不起玩笑,得罪了只怕以後不好過。

相較之下,一切看似偶然,又是必然。陰差陽錯中也必有其因,不然我也不會沖動到和焚香爐跑長沙去過二人世界。

即便是命盤被改,姻緣逆轉,人生亦不可能因為當初的錯誤而重來一遍。

張睿與我有緣無分,焚香爐是我的命。

陰兵雖退了,但關于蚩尤,我卻依舊沒什麽記憶。神廟中到底有什麽機關,我們找了半天沒有結果,眼看張睿不行了,我勒緊褲腰帶說,還是按原路返回吧,出不出的去,聽天由命。

老天有眼,我們到了室外。

可惜老天有眼無珠,焚香爐遮遮掩掩,最後還是說不能與我們同行。

我問他,到底要折騰多少年才罷,是不是要我把張睿扔荒山裏,他才能安心與我複合。他避開話題,只一味地說着對不起,說我若願意等他,他會回來。

我不喜歡強求,便與他分道揚镳,然後帶着半昏半醒的張睿回到蘇州。

到張家以後,沒兩天,張睿就卧床不起了。

院子裏桃花才剛冒出一些花骨朵,張睿那幾天天天望眼欲穿,就盼着能見到桃花開。

我握着他的手,不停說:“能見到的,一定能見到。”

他總是怕眼一閉,就再也醒不過來。我那幾日也只好夜夜在床邊守着哄他入睡。後來桃枝上發了一朵,嬌弱的花瓣盛着清晨露珠,我驚喜地指給他看,他眯着眼兒。等我再一轉頭,他這次是真閉上眼後沒再睜開,嘴角若有一絲淺笑,我鼻子一酸,咬咬牙趕緊叫阿淮給我泡杯咖啡。

回到長沙,把店鋪重新張羅了再開張,找了個夥計來幫忙,那夥計個頭大,每天喜歡穿白大褂,害得我的客人老以為他是老板我是打雜的。

白大褂做事到是分外勤快,看來以前張睿沒白調教他。我便有了更多的空閑敲敲鍵盤,寫寫以前倒鬥的經歷,想能湊個幾十萬字成本書便去投稿。

日子飛快,一年又一年,每到初春桃花枝頭發芽,就想到快到張睿的忌日了。早早準備好上墳的貢品和紙錢,張睿以前倒是說過,他死了,我們要是去上香,記得在他墳前貢上桂花糕,我問白大褂,張睿平常不吃甜的,為什麽喜歡桂花糕,白大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總之桂花糕年年有,怕張睿挑剔,還一年換一家店買,口味總有些不一樣吧。

轉眼又三年,老子都快三十了,戶頭上的存款夠在長沙買兩套房子,可是我的焚香爐還沒回來。那家夥總一跑就沒影,天南地北的,我也不知去哪兒找他,索性日子等着等着,就淡定了。

後來那一年夏季,全國降水量史無前例,到處鬧洪災,張睿在老家的墳居然給坍塌的山泥埋了。我和白大褂氣得眼冒金星,心說,這到底是年輕時倒鬥遭報應了,還是張小瓜命薄到如此地步,死了老天爺都不給他太平。

白大褂瞅着我問,請人來挖還是自己挖。我瞪他說,當然請人來挖!

請來的人是廢物,愣是說坍塌嚴重,墳埋得太深挖不出來。

白大褂遂把廢物們趕走,我跺着腳心想,媽的,老子自己挖!

剛撩起袖子,白大褂攔住我:“你這哪是挖墳,你是要把自己埋進去吧?再說,也許是當家不想再受世人打擾,他想清靜點,就讓他去吧!”

這之後回到長沙,我也不知缺了什麽,人總有些恍惚。問了姜四爺,姜四爺也贊成不可輕易動墳土,我只好死了心,作罷。

夏天過去了,一望秋水愁人。

我被那總陰着臉的老天爺弄得心情煩亂,找隔壁店老板下棋是連戰連敗。

那天下午,打發走一批客人,我擺出棋盤研究前兩日輸棋的原因,有人推門進來,我沒應。

那人到跟前,竟坐了下來,夾起棋盒中的白子往棋盤上一放。我看那只手蒼白有力,手指修長骨節飽滿,尾指有一些弧度,猶如彎刀。

我一怔,猛然擡頭。

那人背着光,澄清的眼波瀾不驚,眼梢上吊,帶出一絲笑意。

“我回來了。”

我胸口猛地一抽,立馬掀翻了棋盤:“你他媽的,還好意思回來!”

那家夥的悶功日漸深厚,眼底淡得看不出多少情緒來,脫下背包,取出一只骨灰盒:“年頭,我料到張睿老家那邊要發洪災,怕山崩把墳給埋了,當時就自說自話把他的骨灰盒拿了出來。之前因為沒時間過來,才拖到現在。你再給他找個好地方吧,或者,我可以幫忙選個風水寶地。”

我心頭揪得透不過氣來,軟綿綿地道:“你、你就不能說點別的好聽的……”

焚香爐想了想,道:“在他面前還是不說了,回頭房裏私聊。”

我嘆了口氣。到底焚香爐不能和張睿比,看起來簡單,要猜透卻也難。

焚香爐那些年去了那裏,其實我心裏有數。

那時候我為了救他,吃了沈芳芳的毒藥,後來他又為了救我,答應沈芳芳等一切告一段落,就為沈家古宅守墓三年。

沈芳芳雖死,沈蘭蘭也下落不明,但約定在先,焚香爐是個嚴守誓約的人,我也不好埋怨什麽。沈家基業都因那座古宅的風水好而發家致富,就算是為敗家子沈二和他未來子孫考慮,多積陰德。

況且等這幾年是值得的,時間雖然能讓人放下一切,但卻也能沉澱下心中最深的渴望。

如果沒有這幾年,或許就沒有今後的幾十年。

畢竟我花了三年,才真正放下張睿。

桃花又開,桃花又落。十年只在一轉眼之間。

焚香爐坐在涼椅上,懷裏摟着我。我昏昏沉沉睡了會兒,醒來他喂我喝了口柚子茶。

我眯着眼望出去,屋檐滴着水,像是剛下過雨,便說:“你還記不記得那年我生日,你居然做了把油紙傘送我,說以後下雨天出門讓我帶着它。”

焚香爐輕輕吻了下我的額頭:“記得,我就送了你這一件生日禮物。”

“時間過得真快啊。”我不禁感慨。

焚香爐把我摟緊,他這種無聲無息中透出的溫柔總讓我心裏暖洋洋的,這麽多年,我就吃他這套。

我閉上眼,在他懷裏放任自己撒嬌的姿态:“今年我不去給張睿上墳了,你提醒老白,該帶的東西別漏了,桂花糕千萬要蒸過再帶去。”

焚香爐輕輕道:“他比你仔細。”

我一笑:“是啊。”

我們都不說話,焚香爐低頭吻了我的唇,只是輕輕地點了一下而已,然後說:“你還有什麽事操心的?”

“沒了。”我道,“有你在,什麽都不需要我操心。”

焚香爐靜了一會,“要不要吃點什麽?”

“我不餓。”我笑了笑,“你抱着我就行。”

“那你再睡會吧,天晚了我抱你回屋裏去。”

“好。”

我閉着眼,腦子裏卻七想八想的過濾着很多事,還是忍不住開口:“你記不記得那年,我第一次下鬥,那時候覺得你跟個鬼似的,你喊我進墓室的時候,我心裏有點怕,估計張睿當時在外面把你恨得牙癢癢……還有,記不記得那次古董拍賣會,你打扮得像個模特似的,偏要占我旁邊的位子,我想這什麽人啊,這麽不講理……還有,我們去武漢找沈二的路上,我們同睡一個睡袋,你當時是不是就對我有意思啊?話說,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對我有感覺的?在雲南的時候?去武漢的時候?還是……”

“這個不能告訴你,你慢慢猜吧。”

“媽的,我死了,還會追着你問的。”

“求之不得。”

我繼續胡思亂想。

“如果我死了,墓志銘你給我寫什麽?”

“亡妻,香瓶之墓。”

“……”想來,我似乎沒告訴過他,其實我心裏一直暗暗叫的是“焚香爐”,“喂,我的真名你到底記住過沒有?”

焚香爐狡詐,對于此類問題,他通常只笑不答。這時候我便想,他心裏又暗暗叫我啥?

最近,我不否認自己越來越話唠了。而且,焚香爐也樂意聽我說話,他說會把我說過的話一字一句都記下,記一輩子,不論他的一輩子有多長。

人無永生,唯有在一個人的眼中永存,直到萬物終結。

我眯着眼兒很是歡樂,焚香爐困惑。我道:“我覺得,我已得到了真正的鳳凰涅槃。”語罷,擡頭望着那雙清澈的眼,冷不丁地一抓他脖子,吻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這文完結了,非常感謝一直在追文的深水潛水員們以及每次都會勤快地給我留言的丫頭們,鞠躬(*^__^*)俺也覺得留言挺不容易的,自己看文時也時常忘記,當然寫長評的就更不容易了,丫頭們辛苦了!于是新文開了,希望丫頭們多多支持……的鳳凰涅槃。”語罷,擡頭望着那雙清澈的眼,冷不丁地一抓他脖子,吻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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