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視察災區
三個小時之後,總統專機空軍一號在埃羅島蘭斯市機場降落。
總統決定過來巡視的決定太過匆忙,以至于當地的政府和媒體都亂了手腳。一群人亂哄哄地擠在機場外面等總統出來。最緊張的就是埃羅州的州長李光乾,因為他之前給總統府打電話的時候說的是“災情雖然很嚴重,但是尚在可以處理的程度內”。榮啓元突然過來,令他覺得總統對他失去了信任。
外面的雨自然還是在淅淅瀝瀝下着的。飛機甫一停穩,李光乾就帶着埃羅州的幾名政要親自打傘出去外面迎接。那邊飛機上的門開了,衆人只看到有個年輕人探出身體來,撐開了一把大大的黑傘。榮啓元随後側身出來,在黑傘的遮蔽下慢慢走下長長的舷梯。
因為榮啓元在上飛機之前吩咐過,因為是來視察災區,不必舉行任何歡迎儀式。所以停機坪內只有李光乾他們幾個人站着。和寬闊的機場一對比,顯得非常的冷清凄涼。
榮啓元花了将近兩分鐘才走到他們跟前。李光乾迎上去:“總統先生,我們一聽說您要來,立刻準備好了一架軍用直升機——”
榮啓元和他握了握手,“謝謝,但是不用了。你不是說有在用飛機給災民空投物資嗎?我就坐他們的飛機一起去看看。”
李光乾:“這……”
他正在為難的時候,就聽到給榮啓元打傘的年輕人哼哼地悶笑。
榮啓元和藹地說,“如果有問題,請直說。”
李光乾搖頭:“沒問題,我們每個小時都有一架飛機起飛,把物資送到災民最需要的地方去。”
那個年輕人又笑了。
他笑得太過意味深長,笑得李光乾渾身都不舒服。李光乾有些納悶——總統身邊的工作人員都是固定的,他多少都有印象。這個年輕人是從哪冒出來的?看上去傲慢而有無禮,虧了榮啓元居然那麽坦然自若……
榮啓元徑直往外走:“好吧,我們搭下一班。”
年輕人顯然和他還沒有太多的默契,在他邁出步子兩秒之後才打傘追了上去,結果是他不小心被淋了幾滴雨。
然而總統臉上并沒有流露任何的不快,而那個年輕人也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沒有半點要反省的意思。
州長在一陣詫異之後,決定對此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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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總統辦公室的安全人員要對每個機組人員進行安全檢查,送物資的飛機足足遲了半個小時才起飛。總統那邊上飛機的只有榮啓元、兩名安全人員和那個年輕人,連新聞發言人都被抛下了。李光乾自然是要陪同的,但是當他提出要帶一個州報的記者一起去的時候,總統非常幹脆地拒絕了。
“少帶一個人,就能多帶些食物和水。”
一句話,令李光乾的疑慮減輕了不少。他之前一直在想總統跑這一趟是不是一場政治作秀。國會大選在即,如果沙羅人民黨無法取得多數,總統接下來的兩年将會過得很艱難。然而作秀不帶記者,簡直就是錦衣夜行無人知。
李光乾的表情終于變得和緩了一些:“您想得周到。”
榮啓元揉了揉太陽穴,“你說大規模的內澇是昨天下午才開始的。可是我看到報紙上說,蘭斯郡已經有幾個鎮被圍困了兩天了——”
李光乾的神經再次抽緊:“呃……這其實……”
榮啓元擺手讓他不要說下去。這時候那個年輕人湊近他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麽,他點點頭,回頭問李光乾:“能給我看看準備空投的物資嗎?”
李光乾扶着機艙壁站起來:“都在這邊呢,”說着朝後面負責空投的人說:“你們幾個讓開點兒。”
直升飛機并不大,物資其實就堆在他們看得到的地方。榮啓元扶着那個年輕人的肩膀走過去:“打開箱子吧,反正待會也是要打開的。”李光乾點點頭。有人撕開了紙箱上的封條,裏面是滿滿一箱的瓶裝水。
榮啓元點點頭,“再看別的。”
年輕人搖搖頭,伸手過去。榮啓元的手“啪”的一下打過去,把他拍了回來。年輕人委屈地一扭頭。李光乾還以為他是要喝水,立刻示意後面的人給他送上一只空軍專用的水壺。年輕人卻看都不看一眼,又伸手指了指箱子裏的水。
于是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榮啓元從紙箱中取了一瓶水出來,遞給年輕人。
年輕人接過,一臉“早點給我不就行了”的表情。他先是把瓶子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然後湊近窗戶光亮的地方看印在下方的生産日期。榮啓元饒有興致地湊過去和他一起看,問:“怎麽樣?”
他咬着榮啓元的耳朵說了句什麽。榮啓元不冷不熱地點點頭,“知道了。”
李光乾恍然大悟。那年輕人不是想喝水,而是要檢查水的質量!
年輕人把水放回了箱子裏。又指指另外一只箱子。這次李光乾學聰明了,直接自己過去,從裏面取出來一袋面包遞到榮啓元面前:“總統您看,這是我們給災民準備的面包。”
榮啓元點點頭。年輕人一把奪過去,非常粗魯地撕開了包裝袋,從裏面掰了一小片面包出來。他正準備把面包片塞進嘴裏,榮啓元忽然咳嗽一聲。他自己先湊上去聞了聞,然後一轉身送到榮啓元嘴邊。
榮啓元瞪他一眼,結果還是就着他的手老老實實吃了。
衆人扭頭,終于明白為什麽總統不願意帶記者了。
榮啓元斯條慢理地吃掉面包,年輕人又嘀咕了一陣。榮啓元完回頭向李光乾說:“面包的體積太大,可以用壓縮餅幹代替。”
李光乾擦一把汗,叫人記下。
最後面的箱子裏是一些急救的藥品和繃帶之類的東西。榮啓元皺眉頭:“就這些?”李光乾想了想,說:“還有幾頂帳篷。”
榮啓元悶聲不說話了。這時那個年輕人又湊過去問了一句什麽,他回頭問:“我問你,這些東西是給多少人的?”
“一個行政村。”
李光乾剛說完,就迎上一道鄙夷的目光。年輕人憤憤地湊過去又說了句什麽,榮啓元嗤地笑出來,對他說:“這個也可以轉述的。”
說着向李光乾半開玩笑地說:“我兒子說,他想把你也扔下去。”
李光乾沉默了。他這才想起來前幾天鬧得沸沸揚揚的那場晚宴。
“榮景笙”三個字,現在幾乎已經成了全國的笑柄。報紙上詳細描寫了榮景笙用手指抓着奶油蛋糕、芒果和菠蘿大吃特吃的情景,還把他和大主教那驚世駭俗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記錄下來。因為晚宴禁止拍照,李光乾印象中的榮景笙仍舊是幾年前那個瘦弱的少年。
現在榮景笙穿着一身普通的黑西裝,身形修長挺拔,看起來就像個剛從大學畢業的學生。要不是常常走神發呆,李光乾簡直就要把他當成在總統辦公室工作的新人。
他禮貌地向榮景笙說:“小榮先生心系災民,令人感動。”
榮景笙白他一眼,湊過去和榮啓元嘀咕。榮啓元搖搖頭,榮景笙着急了,又一陣嘀咕。榮啓元嘆口氣,才鄭重地向李光乾:“李州長,你是他的長輩,直呼他的名字就可以了,請不要那麽客氣。”
李光乾明白過來。榮景笙這是對自己剛才說的那個“小”字不滿呢。
他憋了半天,終于忍不住好奇地問:“總統,請問——景笙不方便說話麽?”
榮景笙扭頭看機窗外的雲。
榮啓元斯條慢理地解釋:“出門之前我和他約法三章,他在月亮宮之外的時候,不能和我之外的任何人說話,而且他和我說的話不能讓任何第三者聽到。”
“呃……”
“不能在人前吃東西,也不能和我之外的人有身體接觸。沒有我的允許,也不能碰任何東西。”
李光乾突然同情起榮景笙來,而且頗有點失望。他聽說過榮景笙出言不遜得罪了許多人的事,正好奇榮景笙究竟有多粗魯無禮呢。
短暫的沉默之後,榮景笙忽然扯了榮啓元一把,然後用力地敲窗戶。榮啓元立刻回頭看去,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飛機剛起飛的時候,大地上還是一片綠色。現在再看下去,卻已經是一片汪洋。
村莊和田地都被淹沒了。只有一些高大的喬木和屋頂露在水面之上。渾濁的水面上漂浮着各種各樣的垃圾。
還有屍體。
屋頂上,樹上,還有隆起的小山丘上随處可見等待救援的人。他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只能盡量往水淹不到的地方逃命。他們大概是聽到了直升機的聲音,都擡頭張望,然後用力地揮着手臂呼喊。
螺旋槳的聲音很大,飛機上的人壓根就聽不見他們在喊什麽。
榮啓元看不清他們的面孔,然而他看得到他們的饑餓,寒冷,焦慮,還有絕望。
榮景笙不滿地問:“為什麽還不扔東西下去?他們就沒看到下面有人在呼救嗎?”
榮啓元問李光乾:“李州長,請問我們還要飛多久才能到目的地?”
李光乾擦擦額頭:“大概還有二十分鐘。”
榮景笙轉回身,呆呆地看堆在機艙裏的那一堆東西,沒有再看出去。
目的地是一座露出水面較高的小山坡。遠遠地就能看到山坡上站滿了人,擠擠挨挨的像是一大窩螞蟻。他們衣衫褴褛,面有饑色,當中還有許多老人和小孩。李光乾像榮啓元解釋說:“這裏還能打得通電話,所以我們知道有許多人正在等待救援。”
飛機飛到山坡上空之後就緩緩地往下降。山坡上的人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立刻蜂擁而上,聚攏在飛機下面。飛機降到三十米高的時候停住了,飛行員打開喇叭向下喊話:“請大家先讓開,以免被砸傷,請大家讓開,以免被砸傷——”
這時候人群中有幾個壯漢站了出來,又是喊話又是推搡,終于在正下方清出一小片地方來。機艙後面的人打開了門,開始一樣一樣地往下面扔東西。人們開始的時候還能保持冷靜。然而沒過多久就有人撲了上去,搶先抱住了一袋面包。後面丢下去的一瓶水正好砸在了他背上。他痛得趴下,然而緊緊抱着那袋面包不放。
後面的人立刻跟着都撲了上去。空地瞬間被淹沒。人擠人,人踩人。榮啓元清楚地聽到了人們的哭喊聲。
負責扔東西的是個圓臉的姑娘。她紅着眼睛回頭問:“總統先生,州長,怎麽辦?”
榮啓元再看外面,已經不少人打了起來,為了搶奪面包。
“下去。”
“什麽?!”李光乾大驚。
榮景笙聳聳肩,在他耳邊說:“他們會吃了你。”
榮啓元重複:“我說,我們下去。”
“可是——”
“李州長,一個普通的沙羅人每年要交大約三千六百元的稅。就算這裏一個村只有一百個人,他們交的稅也足夠買這裏一百倍物資了。”
李光乾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條正當的理由來阻止他。最後只好向駕駛員做個手勢。駕駛員豎起一根大拇指,立刻轉回去操縱飛機。
在半空中停了許久的飛機忽然又動了——漸漸地升高,然後往西邊山坡的最高處飛去。人們還以為它已經完成了任務要離開了,都瘋狂地追了上去。于是又有不少人被人群踩在腳下。
然而飛機不久後又停住了,随即緩緩地往下降。
這一次它沒有像剛才那樣停在半空,而是直接降落在了一小片平地上。人群潮水一樣湧過去。飛機的螺旋槳發出巨大的聲音,帶起的風幾乎能把人吹倒。災民們無所畏懼地沖到最前面,等着機艙的門打開。
他們失望了。從機艙的門走出來的并不是剛才往下扔東西的救援人員,而是一個——似乎很眼熟的人。
他手裏拿着一只擴音喇叭,用沉穩的聲音對所有人說:“請大家安靜一下。我是榮啓元,沙羅聯邦共和國的總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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