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學習哄孩子睡覺
飛機着陸的時候颠簸得非常厲害。榮景笙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彈簧一樣跳起來。
榮啓元就坐在對面的椅子裏。
“到家了。”
空軍一號的卧室裏只有他們兩個人,榮景笙面無表情地看看周圍,似乎還沒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
他跟着榮啓元吹了半天冷風,一踏上歸途,立刻又燒了起來。開始的時候還強忍着,直挺挺地坐在會議室看雲。挺了沒多久,就一頭栽倒在過道上。榮啓元帶人七手八腳地把他搬回了卧室。可惜從他醒來時跳起來的速度判斷,他相當的不領情……
榮啓元甩手站起來,“起來。下去吧。”
虧了榮景笙居然還記得“不能說話”的約定,自己一個骨碌爬起來,歪歪扭扭地往艙門走去。天已經黑了,雨也停了。榮啓元率先走出艙門。腳還沒踩到地上,就聽到身後“咚”的一聲,一個沉重的身體跟着倒了下來。
扶梯上只容一個人通過,所以榮景笙理所當然地栽在了榮啓元身上。
飛機上下的人都在想,總統今天出門不帶記者,這絕對是個英明神武的決定。
總統在安全人員趕過去之前自己靈巧地爬了起來,還把榮景笙給架住了。最先趕到旁邊的人邊跑邊朝後面喊:“快,快叫救護車!”
榮啓元單手抱在榮景笙肋下,揮手要他們回來:“感冒而已,不礙事。”衆人七手八腳地把榮景笙擡上總統座車,都出了一身冷汗。後來又覺得總統的決定是正确的——如果在總統的飛機剛落地的時候就有救護車呼嘯而至,守在外面的記者們還不知道要編出什麽故事來!
——畢竟總統今天一整天的行程都沒有記者随同,所有媒體的好奇心都像氣球一樣打的滿脹。
拜總統的冷靜所賜,他們現在看到的,只有一架插着一面小國旗的防彈車優哉游哉地開往月亮宮。
車裏的座位是相對着的兩張長椅。榮啓元把榮景笙扔在對面,自己用手托着下巴看他。車廂內的燈光是很暗的白色,把榮景笙的臉色照得十分難看。榮啓元這麽看了一會兒,司機問:“先生,用不用再開慢點?”
榮啓元搖頭,顯得有些疲倦:“不用。”話音未落,榮景笙突然擡起頭。榮啓元伸手過去扶他:“怎麽樣了?還難受嗎?”
榮景笙搖搖頭,頹然軟倒。下一刻又突然彈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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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哇——————”
一陣刺鼻的味道撲過之後,榮啓元只覺有一堆熱熱的東西砸到了自己的鞋子上。
他用最快的速度伸出手去。一手從下面托着榮景笙的額頭,另一手從後面緩緩拍打他的背。車裏除了司機,就還有兩個安全人員一前一後坐着——他們對着槍林彈雨也是不怕的,現在卻都手足無措了。
榮啓元扶了榮景笙片刻,榮景笙還在吐個不停。司機問:“先生,要不要開窗?”
榮啓元搖頭:“風冷。”
司機自己默默抽出了張紙巾捂住鼻子。
兩個安全人員手忙腳亂地找了一陣,終于翻出來一只裝冰塊的小桶放過去。榮啓元扶着榮景笙過去,他卻又不吐了。榮啓元擡頭:“水。”
這個自然是有的。他接過水杯,自己喝了一口試溫度,才扶起榮景笙的上身給他灌進去。榮景笙吐得天昏地暗不知人事,灌進去了又從嘴角全淌了出來——自然又落了榮啓元一身。
司機回頭試探地問:“先生,還是去醫院吧?”
榮啓元繼續給榮景笙灌水,“回家!”
把自己身上整幹淨已經是晚上十一點。路過榮景笙門口的時候聽到醫生和護士都在裏面,停下聽了一會兒,就扶着樓梯的扶手緩緩下到側樓的一樓去。所謂的總統辦公室占去了整層樓——最裏面的那一間是他自己的,辦公室所屬的幾個部門就在外面幾間。他今天不在,還有不少事情等着他回來處理,是以下面還是燈火通明。他随意地向遇到的每個人點頭,又揮手叫助理白輝:“麻煩你,給我弄杯咖啡。”
白輝今年只有三十一歲,從外表上看,就是個憨厚誠實的普通青年。但是他已經跟了榮啓元整整五年,從競選辦公室的一個小文書做到離總統最近的助理之一,非常之不簡單。
不消兩分鐘,他就捧了一杯熱呼呼的咖啡上來。
“先生,當心燙。”
跟着咖啡而來的還有無數的麻煩事。白輝說完了還有幾個助理接着說。榮啓元小口啜着咖啡,單手執筆迅速地記下他們說話的要點。一個一個打發出去之後,叫了白輝進來單獨問,“段司令沒說別的什麽嗎?”
白輝搖頭:“沒。”
榮啓元沉默了片刻:“讓大家回去休息吧。”
白輝點頭:“好,您也早點休息。”
榮啓元看着他走出去,伸手拿起電話。那邊接線員的聲音:“喂?”榮啓元打起精神:“總統辦公室,請接段祠山司令。”接線員道一聲“請等”,榮啓元等了兩秒,忽然又說:“算了,挂上。”說完自己搶先挂了電話。
這時白輝已經一盞一盞地關掉了別處的燈。樓道裏非常安靜,腳步聲像水波一樣一層一層地回響。榮啓元很想起來,然而又不想起來——身下的椅子明明是很不舒服的。他在進住月亮宮的第一天就把從前的總統們坐的皮椅搬到別處去,換上了現在這把實木椅子。他說,人太過安逸就會忍不住偷懶。
坐在這把冷硬的椅子裏面還是不想起來,他覺得自己是真的累了。
白輝關完了燈,回來看他:“先生?”
榮啓元實在不想挪動身體,于是搖搖頭:“你回去吧,我剛喝了咖啡,睡不着的。”
白輝嘆口氣:“您今天累了一天了,就是睡不着也該躺着,至少能放松身體。我陪您上去?”
榮啓元笑了。他想這大概是白輝讨人喜歡的原因。
“你先走吧,我坐會兒就上去。”
白輝無可奈何地帶上了門。榮啓元剛低下頭,就聽到白輝驚訝地說:“你怎麽在這裏?你不是——”
一陣匆匆忙忙的腳步聲之後,外面恢複了徹底的安靜。
榮啓元決定回去睡覺。明知道醫生他們肯定已經把榮景笙收拾妥當了,臨進門還是忍不住過去瞧一眼。門後面一片安靜,大概是已經睡着了。榮啓元反而有些不放心,想了想還是推門進去,只見榮景笙直挺挺的仰面躺着,兩眼緊閉,臉色蠟黃,似乎非常難受。
榮啓元抽出他的手來探一探他手心的溫度,忽然發覺不對勁——人都睡着了,怎麽手心還捏着一把汗?于是又抓着手腕把了把脈,那脈搏也跳得非常厲害。
榮啓元屏住呼吸,果然聽到他的呼吸也急促得很。再按按胸口——不用說,心跳也是非常快的了。
榮啓元緊張起來,心想沒準是在做噩夢。猶豫了半天,手在榮景笙臉上拍了拍,小聲喚他:“景笙,醒醒,景笙——”
他實在是不願意讓榮景笙看到自己在這裏。想想又覺得好笑,父親關心兒子天經地義,他卻偷偷摸摸的像是在做賊。
榮景笙一動不動,心跳反而變得更快了。榮啓元繼續拍他:“景笙?景笙?”
榮景笙還是不動。榮啓元沉吟片刻,改口叫:“都山——醒醒——”
榮景笙終于哼哼兩聲,翻個身轉向裏面。榮啓元居然也心跳得厲害,不知道還要不要再叫他。就那樣仔細地聽了半天,榮景笙的呼吸始終沒有放慢。榮啓元忽然心軟下來。仿佛有什麽東西驅使着他伸出手去。他小心翼翼地俯身過去,把榮景笙摟在懷裏。
堅實發燙的身軀抱在懷中,一股很奇妙的感覺油然而生。也許血緣真的會使人親近?那種親密的感覺令他無比的滿足。他清楚地知道,懷裏抱着的是自己的孩子。不論是牙牙學語的小兒,還是已經長大的一個男子漢,榮景笙都永遠是他的孩子。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好父親。榮景笙就不用說了,即使是在景筠、景筌他們小的時候,他也很少把他們抱在懷裏哄。所以這種感覺幾乎是前所未有的他有些笨拙地拍打榮景笙的背後,嚴肅而認真地哄開了:“乖乖……乖乖睡覺……”
榮景笙的呼吸和心跳同時停止。
榮啓元天微微亮時溜回自己房間眯了一會兒。再起來,驟然覺得頭重腳輕,喉頭發癢,鼻腔堵塞,腦子裏好像塞進了一團漿糊。整個人暈暈的,走到哪都想靠一靠。
鄭太太面無表情地宣判:“先生,您病了。”
總統自然是沒有休息的權利的。他把醫生叫來給自己紮了一針,吞了一大把藥,然後套上一件厚厚的外套掙紮着去辦公。因為總統辦公室還沒有任何關于他昨天“秘密視察”埃羅一事的官方說法,月亮宮外集結了一大批記者,都想着搶到最新的消息。
榮啓元,叫過新聞發言人魯娜:“去,告訴他們我昨天都幹什麽了。不要提景笙,不要回答問題。”
魯娜身材高挑,貌美而富有親和力,在加入總統的團隊之前當了五年沙羅日報的首席記者,非常鎮得住場。
魯娜蹬着八厘米的高跟鞋一陣風去了。榮啓元一杯茶沒喝完,她又蹬着那高跟鞋回來:“總統——”
榮啓元搖搖頭,拖着疲憊的身軀禦駕親征。
一在新聞發布廳出現,閃光燈的光便啪啪啪閃成一片。他緩緩地走到小講臺後面去,微笑着環視會場一周,讓他們拍個夠。站在後面的文字記者們匆匆記下:總統出現,精神狀态良好。
拍照過後,問題便向炮彈一樣轟炸過來。榮啓元兩手扶在講臺上,仍舊一副耐心的側耳傾聽狀。然而他控制得了自己的表情,卻控制不了自己的神經。他的知覺已經漸漸地混亂了。那些聲音在他腦海中連成了一片,尖銳,吵嚷,刺耳。耳朵裏嗡嗡地響,他拼命地支撐着,卻連一句話一個字都聽不清。
白輝緊跟在後面,察覺出他的異樣來,揮手大聲說:“大家先靜一靜!一個一個來!”
廳中的人聲安靜下來,只有快門和閃光燈依舊在啪啪作響。
榮啓元深吸一口氣,“想必大家都知道,我昨天去了一趟埃羅島,去探望災區的同胞……”
“總統視察災區是否是為沙羅人民黨争取支持?”一個記者毫不客氣地打斷他。
“總統在沒有媒體在場的情況下會見民衆,是否有不可告人的交易?”
人聲再次鼎沸起來,仿佛洪水決堤。
榮啓元張口欲言,然而喉頭發澀,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了。腳和手再也支持不住身體的重量。他只覺得天地突然在一瞬間颠倒過來。他仰天倒了下去。
腦子裏還有點微茫的意識。他感覺到自己的背後被人托住了,然後穩穩地靠在一個結實的懷抱中。
有個聲音惡狠狠地說:“不想死的,都給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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