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吃醋第一波
榮啓元的卧室的朝向是極好的,落地大窗向着南方,外面就是一大片草地。是以這房間光線足,空氣好。裏面的裝飾和擺設都是王朝時代的遺物。因為是消暑用的別院,所有的裝飾和擺設華麗而不失淡雅。一句話,這是個令人十足地賞心悅目的地方。
這還是榮啓元自搬進月亮宮以來,頭一回在敞亮的天光下呆在這個房間裏。往常的每一天的這個時候,他要麽在一樓的辦公室,要麽在外面奔波;晚上回來的時候便已經累得不知人事,只想倒頭就睡——總之完全沒有好好地享用它的機會。
然而榮啓元現在是完全談不上享受了。他坐在床上,身上披着一條薄毯,手背上紮着針,懸挂在床頭的玻璃瓶中的藥水一滴滴緩慢地注射到他的血管中去。他的頭還有些暈,渾身都熱得發燙,只要稍稍一動就會暈得天旋地轉。身體好像被包在了一層塑料膜裏,和整個世界隔覺開來。所有的知覺都是不真切的。聲音聽在耳朵裏嗡嗡地想,周圍的一切看在眼裏都是扭曲的。唯一清晰的觸覺,是插在肌肉裏冰涼的針頭。藥水把他的半條手臂都冰得麻麻的。鄭太太原本是堅決不準他坐起來的,但是他在鄭太太離開之後,就自己掙紮着爬起來了。
因為他對面坐着榮景笙。他不想在自己的兒子面前露出病弱的姿态來。
他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去把榮景笙叫來。
榮景笙甫進門,大大咧咧地自己找了張舒服的椅子坐下。也不看他,只用貪婪的眼神掃視牆上價值連城的藏畫。
看了一會兒,見榮啓元不說話,就屈起一條腿放到了椅子上,開始摳腳丫。
榮啓元發覺自己多慮了。這家夥看樣子根本就沒有意識到他究竟幹了什麽。虧了自己居然還在擔心他會不會因為闖禍而自責,想要安慰他幾句!
他改變初衷,用非常嚴肅的語氣問:“你有沒有發現,在月亮宮的生活和以前在軍營有什麽不一樣?”
榮景笙摳着腳丫,老實回答:“都不一樣。”
榮啓元:“……”
好吧,他說的也沒錯,确實都不一樣。
榮啓元循循善誘:“最不一樣的地方,是在月亮宮,時時刻刻都有人在盯着你。你的一言一行不但周圍的人能看得到,全世界的人也都看得到——我們就像生活在一個玻璃魚缸裏,所以無論什麽時候,都必須謹言慎行。”
榮景笙用剛剛摳過腳丫的手撓頭,非常不解:“什麽叫謹言慎行?”
榮啓元深吸一口氣:“就是無論說什麽做什麽之前都要先想想的意思。好比你今天早上恐吓記者——”
榮景笙認真想了想,“我覺得我在想過之後,還是會那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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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啓元:“……”
他嘆口氣,知道自己沒力氣再耗下去,揮揮手叫榮景笙出去。飽睡一覺之後便覺精神好了許多。鄭太太在他床上擺了張小桌伺候他吃藥兼喝粥,他順便把晚報都看一看。不出所料,各大報紙的頭條都是“總統當衆暈倒,總統長子恐吓記者”。
配的照片也都大同小異,全都是他直挺挺地摔倒、榮景笙從身後扶着他并暴怒地叫記者們滾出去的情形。
有一名記者寫道:“我們應當感謝總統先生非常及時的暈倒。要不是榮景笙因為扶着他的父親而空不出拳頭來,我們必定會被他痛打一頓。”
榮啓元喝着粥,饒有興致地翻看那些報道和照片。鄭太太有些哭笑不得地說:“所有晚報一上市便告售罄,魯娜說要挨家去跟他們要宣傳費。”
榮啓元微笑:“讓她回來記得分我一半。”
鄭太太嘆息:“但是她這一整天都在給各家報紙打電話,請求他們不要報道這條新聞。”
看來她的努力失敗了。
榮啓元揉揉太陽穴,“算了,媒體也是要吃飯的。”頓了頓說:“我真懷念有新聞管制的時代啊……”
魯娜聽說總統已經能起床,立刻造訪,并恭敬而堅決地把一張紙塞到榮啓元手中。
“他把我們兩年的努力全都毀了,”魯娜看上去餘怒未消,“他對着鏡頭揮舞拳頭,叫他們滾出去,還揚言要殺他們——天哪,嚴格來說這是犯法的!”
榮啓元看看手中的紙,明白過來:“道歉信?”
“是。我,和新聞處的全體人員,希望景笙能向各大媒體公開道歉。這是唯一的補救的辦法。他道歉以後,月亮宮也應該補充一份說明向公衆解釋這件事。”魯娜的聲線很粗,中氣十足,說起話來比男人更有氣勢。榮啓元試圖和她讨價還價:“我來道歉可以嗎?”
魯娜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我想提醒您——關于秘密視察的事,您似乎還欠公衆一個解釋。”
榮啓元非常無辜地說:“我今早就是去解釋的。你看,”他指指身邊的報紙,“段祠山司令帶領陸軍部隊把受困的災民盡數救出,現在所有人都被轉移到了安全地帶。我去埃羅幹什麽難道還不夠明白嗎?我保證,以後再也不私自行動了。”
看魯娜還是有些生氣,又半開玩笑地說:“實在不行,我今晚就出去找個妙齡女郎約會,保證明天太陽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會忘了那件事。”
魯娜嘆口氣,轉移話題:“先生——我知道,我沒有任何立場來管您的家事。但是我是四個孩子的媽,我的大女兒已經十八歲了,我想還是有些經驗可以和您分享的。對于不聽話的孩子,一味的縱容只會令他們得寸進尺。”
榮啓元覺得很冤枉。這怎麽就成縱容了呢。他只是覺得以榮景笙的秉性,要他公開道歉的話,說不定在道歉的當場又會鬧出什麽更不可收拾的事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也顧左右而言他:“你的孩子們都很漂亮乖巧,我非常羨慕。這個星期你們全家來燒烤怎麽樣?我剛剛拜讀了你先生的大作,正好有些問題想請教。”
魯娜的丈夫是個專欄作家,寫社會政治評論的同時也寫科幻偵探小說。她禮貌地答應了。
關于榮景笙威脅媒體的事,月亮宮終于還是沒有給出任何說法。海內外各家報紙把這話題炒作了一陣,就漸漸地平息下去了。民間百姓偶有念念不忘的,也是些心地純良的婦女和少女。婦人們說:“他是多麽的孝順,關心生病的父親有錯嗎?為什麽要指責一個孝順的孩子?”少女們說:“他從走廊裏沖出來的步伐!他抱着總統的姿勢!簡直太帥了!”
總之,當魯娜帶着全家到月亮宮參加燒烤的時候,她已經能夠心平氣和地面對榮景笙了。
和每天早餐時間的小聚一樣,每周日下午的燒烤也是總統府的一項固定活動。唯一不同的是這傳統是沙羅的第九任總統從阿美利加國學來的。阿美利加國的總統周末會邀請一些民間的小朋友或者青年學生之類到總統府參加燒烤,以示親民。這活動到沙羅就稍稍有點變味了,總統什麽人都可能邀請到,燒烤宴在這裏更像是個非正式的社交場合。
至少,魯娜是這麽認為的。
魯娜帶着她的作家丈夫和四個女兒浩浩蕩蕩地開往月亮宮,先按照慣例接受了安檢,然後被帶到了南草坪邊上一塊被一圈樹叢圍着的空地裏。這地方的好處在于既有寬敞的空地,也有大樹庇蔭。燒烤的時候客人們是曬太陽還是藏在樹蔭下,悉聽尊便。如果不幸碰上雨天,燒烤活動就改在連接主樓和側樓之間的長廊裏面舉行。一邊烤東西吃一邊欣賞雨景,也別有一番風味。
這天是個難得的大晴天。時近六月,下午的陽光甚為猛烈。魯娜帶着全家走過去,就看到一群妙齡少女正聚在樹蔭下,笑聲不斷。魯娜憑借她過目不忘的本領,立刻就從當中認出許多非富即貴的千金小姐來。
粗粗一掃,就知道榮啓元幾乎是把花都裏門當戶對年齡适宜的未婚小姐都請來了。
榮景笙就坐在這一堆如花少女中間,面無表情地往烤爐上的蝦串抹醬料。他的兩個弟弟則像打扮得兩個小王子一般,在和那群姐姐們玩捉迷藏。
魯娜回頭吩咐她的大女兒:“你!今天不準找榮景笙說話,如果他主動找你,也不要搭理他。”她丈夫許寒山不解:“為什麽?”魯娜掃一眼姑娘們,提醒他:“總統這是開相親大會啊!”
許寒山“噗”地笑出來:“他自己說過的,他同許多男人做愛,怎麽會喜歡大妞?”
魯娜說:“那麽你離他遠點。”
那群女孩子裏自然有她女兒們的熟人。她們小跑過去,鬧成一片。魯娜四處張望,始終找不到榮啓元在哪裏。作為客人,她又不能對主人家的人不理不睬。在那裏站了片刻,她挽着許寒山的手臂走過去:“嗨!景笙在烤什麽呢?好香啊!”
榮景笙今天仍舊是一身白色。上面是短袖的運動T恤,下面一件剛過膝蓋的短褲,腳穿白襪,足蹬白色帆布運動鞋——活脫脫是時下的花花公子們最流行的打扮,只差沒在額頭上貼上“白馬王子”四個大字。魯娜盡管非常不喜歡榮景笙,但不得不承認他實在是個漂亮的年輕人。
和榮啓元完全不一樣,那是一種帶有侵略性的美。
榮景笙也不站起來,就坐在那裏沖她舉起一只剛烤熟的蝦:“魯女士,我在烤蝦,要嘗一嘗麽?”魯娜眨眨眼,接了過去。榮景笙随即拿了另外一根給許寒山:“許先生也嘗嘗吧!”
許寒山倒是一愣。魯娜笑說:“景笙,原來你認識我先生。”說着戳了許寒山一下。許寒山接過那只蝦,伸出手去要跟他握手,“幸會,幸會!”
榮景笙大大方方地把手伸出來。許寒山立刻後悔了。榮景笙的手上沾滿了油膩的醬料!
兩只手握在了一起。榮景笙握了又握,依依不舍。又向魯娜解釋:“我父親這幾天都在看許先生的書,書上有許先生的照片,所以我認得許先生。父親非常欣賞許先生的才華,還說今天一定要好好和許先生聊聊呢!”說完松了手,魯娜閃電般掏出手帕給她丈夫擦手。榮景笙說:“快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蝦是去了頭剝了殼的,榮景笙把它們烤成金燦燦的顏色。魯娜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那味道不期然地鮮美。她對榮景笙的厭惡就此減輕了幾分,贊道:“景笙,原來你的手藝比得上月亮宮的大廚。”榮景笙露出一個羞澀的笑:“魯女士過獎了。”
就在兩人和諧的對話間,許寒山突然爆出一聲不大不小的悶哼聲。魯娜立刻看過去,只見他手裏舉着半只烤蝦,另一只手捂在嘴上,仿佛在忍耐着什麽巨大的痛苦。魯娜臉刷地變白,不用問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榮景笙擔心地問:“許先生怎麽了?”
魯娜勉強笑笑:“沒事,我帶他去趟洗手間。先失陪了。”
和許家一樣,這天來做客的基本都是全家一起來的,榮啓元剛剛帶着女孩子們的父母們及全部的男孩子們在花園裏轉了一圈,一邊紹月亮宮的歷史,偶爾穿插榮景笙在軍隊的優異表現。
榮啓元帶着這一大票人逛了很久,回來就看到榮景笙翹着腳坐在烤爐邊,旁若無人地大吃海鮮。他那身雪白的衣服上已經滴滿了油畫似的油和醬料。
女孩子們依舊在圍着景筠和景筌玩捉迷藏。
榮啓元冷冷地責備他:“你烤了這麽一大堆東西,不請小姐們吃一點嗎?一點禮貌都不懂——”
榮景笙舔舔手指:“您說過每個人都應該自食其力,她們想吃的話可以自己來烤嘛。”雖然是随口說的話,聲音卻大得足以讓在場的每一位先生太太小姐們聽個清楚。榮啓元試圖好好地和他講道理:“但是我也說過,照顧好身邊的每一位女士是紳士的天職。”
“父親,您這是在承認自己不是個紳士嗎?”
榮啓元:“……”
這時人群中有人解救了他:“總統先生,我聽說您邀請了作家許寒山?”
榮啓元這才想了起來:“是啊——等等,人呢?”
榮景笙說:“他已經來了,我剛才還見到他了呢。不過他似乎身體有點不舒服,我請王總管先派車送他回去了。”
榮啓元頗為欣慰,榮景笙至少知道要關心別人了。然而問還是要問一聲:“他哪裏不舒服?嚴重嗎?”榮景笙輕描淡寫地說:“魯女士說有點兒過敏,不要緊的。”
榮啓元放下心來。他當然不知道,許寒山對某種特殊的調味料過敏,此時兩片嘴唇已經腫得像是兩條香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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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