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意外的假期

榮景笙是在一片黑暗中醒過來的。

身下的地板在有規律地晃動着,他猜自己是在一條船上,沒準是在一個集裝箱裏。

手腳都被牢牢地綁着,眼睛和嘴都被膠布貼住,連耳朵裏都被塞進了棉花團。他變成了一個徹底的瞎子、啞巴,和半個聾子。能聽到一團模糊的聲音。遠處有人在說話,有人在大聲争吵。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然而聽得出來,那是埃羅島南部土語的腔調。

埃羅啊。瞬間有兩個字從榮景笙的腦海中冒了出來。

“埃解”。

“埃解”成立于一九三七年,從成立的那一天開始就致力于把埃羅島從沙羅聯邦獨立出去的組織。起初他們只是在埃羅島最南端的山野叢林中活動,後來不知道通過什麽途徑得到了許多軍火,漸漸地變成了一個整天搞爆炸暗殺綁架之類的恐怖組織。

沙羅歷屆政府都視“埃解”為眼中釘,剿匪也剿了不少次,有一次甚至把整個“埃解”的老巢都端了。但是“埃解”的首領全都預先得到消息逃亡國外,一邊到處籌款買軍火,一邊準備着再回來繼續活動。

榮景笙想,他們能活得那麽久不是沒原因的。這次埃羅州議會那麽痛快地通過埃羅自治法案,就是因為整個埃羅州都在和沙羅聯邦漸行漸遠。埃羅州議會也好,“埃解”也好,抱的都是同一個目的。沒準他們已經牽上線了呢,不然“埃解”的頭目卡迪南和普圖也沒那麽容易在機場逃脫。

最初的驚恐、不安、焦慮過後,他漸漸地冷靜下來。

如果綁架他的的确是“埃解”,他不難猜到他們的目的。埃羅自治法案馬上就要交到國會審議了。可惜,榮啓元領導的人民黨是國會第一大黨。

榮啓元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讓這個自治法案通過。那樣做無異于默許國家分裂。

所以,榮景笙已經能猜到榮啓元會如何抉擇。

嘴被膠布綁着,他想冷笑,卻連嘴角都翹不上去了。

那個人,整整一個月了都不肯接電話。不知道他以後會不會後悔?

也許他會。也許他還會心痛。但也只是心痛而已。按照他一慣的作風,只怕是全家都死了也不會掉一滴眼淚,還會照樣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公衆面前吧?

榮景笙想着又覺得有些奇怪。他是怎麽愛上那麽冷血的家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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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努力地想要尋找一個開始。最初的火苗是在哪裏點起來的?第一次有那種又羞恥又令人興奮的欲望又是在什麽時候?他全然都想不起來了。

也許,只是被那個人溫和儒雅的表像騙了吧。

榮景笙又想起自己被綁架之前的事。那是在半夜。還是和往常一樣,每過一段時間就不屈不撓地往月亮宮打電話,仿佛古時攻城的軍隊不屈不撓地想要攻下一座城池。那天他忽然倦了。正好有個在軍隊認識的老戰友打電話叫他出去喝兩杯。他想都沒想就開車出去。他們在酒吧裏泡了很久,喝得爛醉,灌下去的酒幾乎要從喉嚨漾出來。後來他到衛生間去,想吐一吐。才伏到馬桶上,腦後就被什麽鈍器擊中了。

他現在還能感覺到被打中的地方遺留的疼痛。

雖然已經清醒了,卻不想掙紮,連手指都不想動一動。何況全身都麻木了,就是想動也動不起來。他靜靜地躺在那裏,身體扭曲成一個奇怪的姿勢,看上去就和昏迷的時候沒什麽區別。

仿佛又過了很,有人拍他的臉。那個人湊得近,所以他能聽清他說的話。

“喂!喂!死了嗎?”

聲音尖細,是個女人。他不動,也不吭聲。

那女人繼續用力地拍打,臉頰上火辣辣的疼。她又抽了幾記,把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面試他的呼吸。

“沒死,好像不對勁。”

這時有另外一個聲音說:“醉成那樣,睡久一點很正常。早知道就不讓他喝那麽多了。”

腦子裏“轟”地一聲響。這聲音——不就是約他出去喝酒的老戰友祁海文?!

他真想仰天大笑。

“他是不是生病了?他會不會死?”女人有些擔心。“主席說的是要活的,他要是死在路上怎麽辦?要不要給他吃點藥?”

“你放心好了。”祁海文說,“這小子命硬,怎麽折騰都死不了的。他生病了才好,他要是還有一點力氣,一定會想辦法逃跑的。”

榮景笙無聲地冷笑。我現在哪裏都不想去了呢。

他在想,自己這樣靜靜地呆着,是不是會悄無聲息地死掉。

如果讓“埃解”那群人來動手,還不知道他們要用什麽殘忍的手段呢。以前知道的就有淋上汽油燒死,斬首,吊上石頭扔到海裏……

怎麽想都不是舒服的死法。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他死得很慘的話,也許榮啓元的記憶也會深刻一些吧?

只要一想起“榮景笙”三個字就會心痛如刀割,那也是個不錯的報複。

這樣一想又不急着去死了。他就算要死,也得死得轟轟烈烈才行。

榮景笙從鼻子裏發出幾聲虛弱的哼哼聲,身軀掙紮着扭動起來。果然沒過多久,那女人叫起來:“海文!海文!他動了!”

“我就說他死不了嘛。”

臉頰再次被狠狠地拍打。耳朵裏的棉花被取掉了。祁海文的聲音說:“景笙?景笙?覺得怎樣?”

臉上唇上一陣劇痛。風吹上來,火辣辣的。原來是貼在嘴上的膠布被撕開了。

“景笙?”祁海文繼續叫他。

“哈……哈哈哈……”

憋了許久,終于能笑出聲音。笑自己,笑榮啓元,笑祁海文和那個女人,笑整個世界。

他從來都沒有那麽想笑過。

“見鬼,他是不是燒壞腦子了?”女人嘟嚷着問。

他繼續狂笑。這時有只手捏住了他的臉頰,有什麽溫吞濃稠的液體灌進喉嚨。他嗆着了,狠狠咳嗽了幾下,才嘗出來那是有點變質的牛奶的味道。

“景笙,我們現在帶你去島上度假。你以前總是說要把皮膚曬得又黑又亮,這次讓你曬個夠。哈哈哈……”祁海文學着他的腔調大笑,那笑聲聽起來非常猥瑣。

“滾……”他止住咳嗽,艱難地說。

“可惜我們沒有空軍一號,要委屈你坐船了。不過你別怕。我們不會傷你的,更不會殺你。只要你爸爸答應條件了,我們就會把你送回去,還會給你捎上點土特産。”

以後的時間似乎沒有那麽難挨了。他們在他的手腳上換上了手铐。雖然依舊跑不掉,但至少不會因為血液循環不暢而全身發麻。他們每隔一段時間給他灌牛奶和別的流質食物,然後帶他去上廁所。只是眼睛上的膠布從未撕開過。他計算着吃東西的次數。按一日三餐算,大概是過了七八天之後,他能感覺到船行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祁海文把他抓起來往外拖:“我們到了。”

外面應該是白天。陽光照在皮膚上,暖中帶辣。他身體早就被折騰得無比虛弱,這一曬就曬出一身大汗來。被拖着踉踉跄跄地往前不知走了多久,兩腳忽然踩到了軟軟的沙地上。周圍有許多人在不住地歡呼,看來帶他來的這條船上還有不少人。

腳下的沙地漸漸地變成了實地,然後又變成了結實的混凝土地面。陽光驟然被什麽東西阻隔。祁海文說:“腳下有臺階。”

他當然不知道臺階在哪裏,一腳踩空,幾乎撲倒。

周身的空氣頓時冷下來,榮景笙禁不住打了幾個寒顫。

他們應該是把他帶到地下了吧。

迎面有冷風嗖嗖地吹過來。榮景笙猜想這是在一條走廊裏。祁海文拽着他拐了個彎,然後用力一推,他整個人都撲倒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

撲倒的時候,手似乎抓到了一個什麽東西。那個東西猛然一動閃開了。然後他聽到了一聲凄厲的驚叫。

“啊——滾開!別碰我!滾開滾開——”

榮景笙吓了一跳,瞬間五味陳雜。

“景筠?”

剛才大叫的,絕對是景筠的聲音。沒想到這些人連景筠都抓來了。

“哥哥?”叫起來的卻不是景筠的聲音。

“景筌?”

景筠的聲音哭喊着叫起來:“媽媽——是景笙哥哥——”

這回響起的是一個沙啞的陌生的女人的聲音。

“景、景笙,是你嗎?我是景筠和景筌的媽媽。”

祝愛蓮。榮景笙這才想起來,他在榮為盛的生日晚宴上見過她。

連她都被抓來了?

“啧……爸爸是不是也在啊?我們是不是要全家一起度假?”榮景笙這時候也只能苦中作樂了。

一陣沉默之後,祝愛蓮和景筠景筌一起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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