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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暮,雪亂舞。

酷寒北風低低盤旋,卷得城門口半塊破匾越發搖搖欲墜,“砰砰”砸着斑駁石牆,一聲又一聲,與不遠處的凄厲鴉鳴纏在一起,落在旅人耳中,便如被一只冰冷的爪子攥住了心,駭得骨頭縫都涼了。

“走,快走!”

客商們彼此催促着,揮動馬鞭想在天黑前離開。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女使勁捆好貨物,剛欲加快步伐,餘光卻突然掃到遠處一片奇異光影,她忍不住踮腳細看,才發現那竟是三支熊熊燃燒着的利箭,正夾裹千鈞力道,似烽火流星極速掠過昏暗天穹!

“轟”!

巨響之後,銀白箭矢深深沒入城牆。

大地震顫。

·

少年的手指動了動,猛地從夢裏驚醒。

刺眼陽光讓他緩了片刻,方才看清四周景象。

一間清靜雅室,一處蒼翠小院,室內桌上焚香,室外缸裏養魚。

少年無趣地“嗤”了一聲,繼續将書本反扣在臉上,打算續一續大雪彎弓射孤城的夢境,卻被人丢來一粒棗糖。

“謝刃,別睡了。”窗外有人笑着叫他,“我們要去後山獵鳴蛇,就差你一個了,快些。”

鳴蛇,狀如蛇而生四翼,曾攪得整片伊河水域民不聊生,聽起來像是個正經的兇妖。謝刃卻對獵這玩意沒有半分興趣,又眯着眼躺了好一陣,方才拎起佩劍出門。

正午時分,外頭正熱鬧。不僅道路兩旁擠滿各色小攤,連清玉橋上也站了許多人,其實大家也沒什麽要緊事,總不過是走着走着,遇到熟人,于是停下寒暄兩句,再遇到熟人,再寒暄兩句,路就漸漸被堵起來了。

長策城,就是這麽一座盛世康樂,秩序井然,彬彬有禮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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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少年們說說笑笑,結伴仗劍穿過長街,春風恰好帶起滿天花雨,衣擺團團雲霞飄粉雪,遠遠看去,當真如長軸畫卷,落筆處盡是風流與風雅。

“喂,阿煥,謝刃呢?”其中一名少年追上來問。

“我叫了,他不來。”另一名少年将嘴裏的棗糖咬得“咯吱”響,“別管了,咱們先去後山。”

城外有山名“巍”,高千丈,險萬分,除了仙門中人,尋常百姓是斷然上不去的——也壓根就不想上去,誰要閑得沒事去看滿山野花爛草?光是山腳下纏縛的那些符文鎖鏈,就夠瘆得慌了。

——八成還藏着吃人的老妖怪。

民間都這麽說。

而此時此刻,山深處還真有一只猙獰怪物,薄膜雙翼被三道符紙反擰在身後,嘴中呲出尖銳毒牙,這便是少年口中的“鳴蛇”,厲害是真厲害,不過妖獸不提當年勇,自從它在百餘年前遭兩大仙府聯手制服後,便被永鎮此處,徹底淪為了供八方學府子弟觀摩的“教具”。

也難怪謝刃在聽到“獵鳴蛇”時,連動都懶得動,降服這麽一個玩意,确實沒什麽意思。

守在山中的老者嫌鳴蛇聒噪,便用拐杖敲了一下:“伏好!”

大蛇扭動脖頸,恹恹趴了回去。

“竹先生。”白衣少年紛紛禦劍飛入谷中。

“謝刃呢?”老者目光搜尋一圈。

“回先生,阿刃在後頭,就快來了。”一名少年恭敬回答。

他名叫璃煥,出身高貴,素來勤勉,模樣又生得白淨俊俏,極讨人喜歡。所以此時此刻,就算竹業虛明知這句“阿刃在後頭”九成九是鬼扯,也未多加斥責,只讓衆弟子又背誦了一遍擒拿妖獸時的要領,便揮手撤下兩道鎮守符文。

鳴蛇在“陪學”這件事上,早已駕輕就熟,頭也不回向外飛去。

“墨馳,你帶人往東側圍堵,其餘人随我到西側!”璃煥抽出佩劍,率同窗風風火火追了上去。

巍山多高樹,鳴蛇拖着長長的尾巴盤旋其中,禦劍不精的弟子,稍有不慎便會被粗枝掃落在地。平日裏只撤一道符紙,少年們尚能合力将其圍剿,今日兩道鎮壓符紙皆被撤去,大家明顯力不從心,最後穿過密林時,也只剩下璃煥與墨馳二人,還能緊緊跟随其後。

“這邊!”璃煥大聲道。

墨馳沖他點點頭,正欲一同出擊,鳴蛇卻反常騰空而起,在空中卷出一道氣流旋渦。兩名少年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尾翼橫掃擊中,雙雙朝着懸崖方向狼狽滾去!

竹業虛臉色大變,飛掠将他二人護在懷中。

一張破碎黃紙自半空緩緩飄下,符文已淡到幾乎消失。掙開最後一道束縛的鳴蛇終于不必再裝虛弱,振翅飛往群山深處,眼看就要逃出生天,腦後卻冷不丁遭了一記重擊,眼前瞬間漫開噴湧血霧。

帶着倒刺的毒鞭抽裂疾風,深深咬入厚甲鱗片,謝刃反手拽住鳴蛇,将那龐然大物硬生生拖回懸崖,再貫雷霆之力甩向地面,當場砸了個山巒亂崩,百鳥驚飛。妖獸吃痛翻滾,整片密林都被攪得烏煙瘴氣,古樹奇花折毀無數,璃煥與墨馳躲過一場尖銳石雨,驚魂未定地望向眼前斷木殘林,腦海中不約而同冒出兩個字:完了!

而竹業虛卻慶幸不已,連聲道:“幸好,幸好只是——”

還沒等他“只是”出結果,灼灼紅焰便已自謝刃掌心漫出,似洪水頃刻吞沒整條蛇身,黑煙彌漫在整片山野間,還混了一點烤肉味兒。

竹業虛:“……”

謝刃這才合劍回鞘,吹盡掌心餘溫。

竹業虛眼前發黑,看着幾乎要被烈火包圍的愛徒,半天沒說出話。少年雪白衣袖上沾滿妖血,雖然看在學府規矩上,盡量裝了一下“做錯事後的心虛”,卻藏不住眼底漫不經心,額前幾縷碎發淩亂,眼睛垂着,薄唇向下撇起,一手佩劍,一手執鞭——居然還是自己鎖在塔中的八棱軟鞭,他到底是什麽時候偷偷順出來的?

璃煥試圖引水搶救一下竹先生養在深潭中的紅錦魚,結果水來了,魚也差不多能吃了。

“你死定了。”他抽空溜到罪魁禍首跟前,從牙縫裏往外擠字,“這下怕是要在思過院跪到明年。”

謝刃壓根沒當回事:“跪就跪。”

璃煥聽罷,氣不打一處來,怒罵道:“你跪在那裏倒省事了,吃的不還得我去偷?”

長策學府規矩森嚴,思過院更是每天只供一頓餐食,還盡些糙米黃面清水煮菜葉,璃煥每回給他送飯都送得提心吊膽,好好一個翩翩世家貴公子,硬是練出了一身翻牆鑽洞的賊本事,還經常被狗攆得上蹿下跳,簡直聞者落淚。

謝刃拍拍他的肩膀:“先滅火。”

璃煥警告:“再這麽鬧下去,當心竹先生告到青霭仙府。”

謝刃從他袋中摸走一粒糖:“青霭仙府,你說那個白胡子幾千丈的仙尊?他才懶得管我。”

“鬼扯,哪有人胡子幾千丈。”璃煥重點跑偏,“喂你慢點,等等我!”

這場突如其來的火,直把圓鼓鼓的蒼翠峰頂燒成了禿子。竹業虛也跟着腦袋冒煙,連罰都顧不上先罰,挑燈熬夜寫出一封密函,派弟子立即送往青霭仙府。

青霭仙府,立于雲端,凜凜雄壯不可犯,以拯救蒼生為己任。

府內的青雲仙尊的胡子并沒有幾千丈長,只有短短一撮,他驚訝地看着信使從背上卸下一個金色大布袋,滿心感慨,又很期待:“你說這不過年不過節的,你師父怎麽想起給我送禮了?我這也沒準備什麽好回……哦,不是來送禮的啊。”

“仙尊,謝師弟在長策學府待了這些年,家師已經快賠空了家底,所有闖過的禍都記在這裏。”信使哭訴,“要只是尋常頑劣,倒不打緊,但師弟靈脈內的毒焰最近越發嚣張,還不願思過,整日裏橫行縱火,倘若将來真的成魔……請仙尊務必相助!”

青雲仙尊掐指一算,錯愕萬分,那少年今年頂多十七歲,這就要翻出風浪了?

而在仙府另一角,白玉涼亭裏,正坐着一名身穿月色紗袍的青年,細白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琴弦,整個人看起來既冷漠又無聊,像一個精雕細琢的漂亮木偶,連表情也懶得有一個。

“師弟。”從遠處匆匆過來一個人,聲如洪鐘,“師父找你。”

“大半夜的,找我做什麽?”青年警惕擡眼,“他又喝醉了?”

“長策城裏的事。”來人坐在對面,“像是與燭照劍魄有關。”

青年也掐指一算,和青雲仙尊同款錯愕:“這才過去幾年?”

燭照神劍,在上古時期曾斬殺妖邪無數,待天下大定後,便被封于太倉山中,再不曾現世,直到現在仍好好埋着,期間并不是沒有人去挖,但誰挖誰死,漸漸也就沒誰再敢去了。

只是劍雖消停,被妖血養出來的劍魄卻不消停,一縷精魂飄飄游走于天地間,不僅仙府想要,修習邪術者更想要,但多方勢力追逐許久,也未能将其成功擒獲,後來更是離奇消失,再出現時,劍魄已然鑽進杏花城謝府小公子的靈脈,将自己徹底融在了對方血裏——也不知是累了,還是瘋了。

此事只有兩大仙府知情,可知情亦無計可施,只能絞盡腦汁說服謝府的主人,将年幼的謝刃送往長策學府,至少能在眼皮子底下好好看顧,免得生出禍端。

青年疑惑:“師父不是吹噓他在謝公子的靈脈內布了上乘咒術,至少可壓制劍魄百餘年嗎?”

師兄攤手:“失手了呗,所以師父目前正在竭力彌補過錯,讓你下山。”

下山僞裝成十六歲的清純少年,去接近謝刃,關心他,管教他,令其千萬不要步入歧途。

青年道:“這不叫‘師父目前正在竭力彌補過錯’,叫‘師父把他惹出的爛攤子丢給了我’。”

師兄說:“也差不多吧。”

“當初二師兄是怎麽答應我的?”

“有福你享,有難我去,但這不是實在沒辦法嗎,我長得也不像十六,而且外面的人大多認識我。”

風缱雪糾正:“是有福同享,有難再議,我并沒有樣樣好處都要占,木逢春你不要亂說。”

“再議的結果,這事還真就非你不可。”木師兄将人拽起來,“快走吧,已經有人去替你收拾行李了。”

風缱雪被他拖得踉跄,覺得自己好像也沒那麽熱愛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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