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崔望潮已經發現了,只要風缱雪一叫自己,不對,是一叫崔浪潮,就肯定不會有什麽好事。所以此時此刻,他看着那像是幾百年沒清理過的污黑井口,頭搖成撥浪鼓:“我不下去,讓謝刃下去!”

謝刃雙手抱着劍:“憑什麽是我下去,金泓到底是你的朋友,還是我的朋友?”

“你不是最有本事嗎?每年的宴會都出盡風頭。”崔望潮梗着脖子強辯,“當然應該你去救!”

風缱雪道:“救人可以,拿你的匕首換。”

崔望潮立刻警覺地摸向腰間,他所佩的匕首名喚春澗,由天然冰石打磨而成,不說價值萬金,但确實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到,現在要白白交出去,心中自是不願。謝刃見風缱雪看上了匕首,便惡霸幫腔:“給不給?不給我們可就走了!”

“……”

金泓還在被鬼頭帶着滿場飛,崔望潮別無他法,只好咬牙解下匕首:“給,行了!”

風缱雪接到手中,對謝刃說:“走。”

崔望潮急了,擡手擋在二人面前:“白拿了東西就想跑?”

“跑什麽?”風缱雪問,“現在不是去救金泓嗎?”

崔望潮怒道:“那你們怎不下井?”

風缱雪答:“因為金泓又不在井裏。”

一語既出,謝刃也愣了:“不在井裏?”

風缱雪伸手一指。

衆人順着他的方向看上去,那高塔巨鷹上負手站着的金袍修士,不是金泓,還能是誰?

崔望潮瞠目結舌:“金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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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刃冷聲道:“他現在可不是你的金兄。”

崔望潮幹咽了一口:“他……他是被九嬰侵占了神識?”

風缱雪拔劍出鞘:“各自小心。”

見底下的人已經發現了自己,金泓,或者說是侵占了金泓身體的九嬰口中發出古怪的笑聲,風吹得他一身家袍如金鵬展翅,腳下踩着滅蹤劍,在空中來去自如,倒是顯得比金泓本人還要熟練。

崔望潮往後挪了幾寸,想着對方若真是上古妖邪,那還是走,反正金兄已經這樣了,不如告訴家中長輩,由他們去想辦法,總好過在此送命。

謝刃問:“你是打算下半輩子都挂在我身上?”

崔望潮:“沒有,沒有。”

然後手一直抓着人家的袖子,指節都泛白了。

風缱雪握住謝刃的胳膊,帶着他一起沖向黑塔高處,崔望潮猝不及防摔了個屁股墩兒,在“跟過去幫忙”和“算了反正我又沒什麽本事”之間,迅速選擇了後者,于是帶着弟子躲了起來。

九嬰看着對面的兩人,聲音含混:“不知天高地厚!”

風缱雪想趁此機會讓謝刃練練手,便沒有使出全力。謝刃的劍術雖也精進,但他平時已經習慣了用紅蓮烈焰斬妖,這回九嬰躲在金泓的軀殼中,總不能圖省事一起燒了?出招時難免處處受制。見兩人一路且戰且退,九嬰揮袖掃出一道水柱,想将對方困住慢慢虐殺,卻不料謝刃等的就是這一招,兩道紅蓮烈焰似巨蟒在空中盤旋,水柱瞬間被蒸騰成滾燙的霧!

九嬰瞳孔驟然緊縮!眼前熟悉的火光,将回憶生生撕扯回千年之前,也是一道如此該死的紅蓮火光,裹着那把同樣該死的燭照神劍,将自己生生砍成兩截!

為什麽,為什麽現在竟還有?!

震怒令他的殺意更加明顯,滿心只想将對方的魂魄也吞噬嚼碎!但這具新占據的身體卻不配合,一直在掙紮抵抗。九嬰已經在地下待了太久,久得他直到現在,依舊無法甩脫那種沉悶的暈眩感,便踩着滅蹤劍升到高處,袖中水柱未及時收回,恰好将三只高塔巨鷹打得開始轉動。

灰塵與碎石掉落如雨,崔望潮膽戰心驚地想,這地方怕是要塌。他警惕地盯着,準備一有苗頭就撤退,巨鷹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到最後簡直呼嘯如風輪,三座黑塔也被帶得緩緩移動,在地上拖出巴掌寬的裂痕!

崔望潮趕緊帶着人往外跑,腳下卻一個打滑,骨碌一跤滾入一處……這是秦淮城?他的思緒像是被人瞬間抽離,恍惚過後再回神,卻整個人都呆住了,只見面前有波光粼粼的河,有開滿繁花的船,楊柳輕柔撫過側臉,甚至還有嗓音美妙婉轉的歌姬在吟唱。他抽出佩劍胡亂一砍,什麽都沒砍中,只有虛無的空氣。

謝刃同樣被卷入了幻象。

他看到的是一場混亂激烈的誅妖之戰!無數看清的、看不清的妖邪如潮水般湧出地面,關鍵時刻,一道紅蓮烈焰橫貫千裏,威風凜凜的火舌将所有兇煞都吞了個幹淨!

風缱雪反應最快,在幻境邊緣便已腰身一轉,禦劍重新向高處沖去!沒有了謝刃,他自不會再有所顧忌,眉宇間鋒芒驟厲,凜冽一劍降下隆冬寒霜,凍得那站在塔尖的九嬰後退幾步,渾身立刻結滿冰花。

塔下濃烈的陰氣盤旋不散。九嬰沒料到風缱雪竟如此厲害,他一時摸不清對方身份,于是轉身想逃,又哪裏能逃得掉!一道寒冷的冰索如毒蛇絞上它的咽喉,風缱雪奮力往後一拽,另一手貫滿靈力拍向金泓後背,生生将那顆鬼頭從他體內震了出來,“砰”地撞上硬牆,磕開一個黑漆漆的洞。

金泓的身體被他順手挂在塔尖,搖來晃去,氣若游絲。

風缱雪抽出一截白練,橫七豎八将那顆頭牢牢包裹起來,又塞進收煞袋,這才有空踹了巨鷹一腳,低聲喝斥:“回去!”

黑塔又緩慢地挪回原處。

黑霧消散,城中重新恢複平靜。

一直受困的謝刃與崔望潮這才發現,自己距離對方不過幾步路,剛剛卻遙遠得像是隔了兩座城,眼前耳中皆是幻象,渾不知身側還有旁人。

風缱雪拖着金泓穩穩落在地上。

“金兄!”崔望潮趕忙迎上前。

謝刃剛準備問九嬰的下落,迎面就飛來一個收煞袋:“頭,收好!”

“……”

謝刃不可置信,用兩根手指拈起袋子:“九嬰?”

風缱雪點頭:“嗯。”

謝刃驚奇:“怎麽做到的?”

風缱雪用一條帕子擦了擦手:“它被你的紅蓮烈焰灼傷,無法繼續控制金泓的身體,我便趁機将它拽了出來。這顆頭剛蘇醒沒幾天,再加上又只是九首之一,所以并不難對付。”

前半段話是假,後半段話是真。這顆頭顱的威力比起當年的上古妖獸,可能連千之其一都不及,剛剛謝刃若能不顧金泓地放手一戰,應該也能将其降服。

謝刃系好收煞袋:“沒看出來,風兄你還有兩下子,對了,剛剛的幻境又是怎麽回事?”

風缱雪問:“你聽過掠夢鷹嗎?”

“那種以夢為食的妖獸?”謝刃看向黑塔頂端,“原來就是這三位兄弟,剛才突然轟隆隆動起來,我還當是九嬰的同夥。”

“掠夢鷹喜歡漫長黑夜,長夜城又恰好終年不見光,它們會選擇在此長居,并不奇怪。”風缱雪走向另一邊,遞過去一粒傷藥。

在九嬰抽離身體後,金泓其實已經醒了,也記得發生過的事,他驚魂未定地粗喘着,幹涸的嘴唇裏勉強擠出一個“謝”字。

謝刃靠在旁邊樹上,習慣性嘴欠:“哎,姓金的,你怎麽不向我道謝?”

崔望潮氣惱:“你說話都不會看時機嗎?”

金泓瞥過來一眼,實在不願搭理,撐着剛坐起來,塔上的巨鷹又“咯吱咯吱”地動了起來。

崔望潮立刻拔劍出鞘,金泓也握向劍柄,卻被風缱雪按住:“無妨,是掠夢鷹要取食。”

“取什麽食?”

“方才的兩粒夢珠。”

不遠處的草叢中,正隐隐滾動着兩粒發光的珠子,巨鷹張開尖銳的嘴,夢珠果然主動向塔尖飛去。謝刃卻不願:“我可沒答應做夢喂它!”

言畢,風風火火禦劍就去追,崔望潮不明就裏,見謝刃飛身去奪了,自己也趕忙跟了過去,學他将另一粒珠子牢牢攥在手中!

結果攥得太用力,碎了。

“……”

這場夢如棉輕柔,又像水一般不可控,似畫卷徐徐鋪展開,将現場所有人都裹了進去。

于是大家被迫共同欣賞了一下崔小公子的夢。

秦淮河,垂煙柳,歌舞升平繁花似錦,一名非常漂亮的黃衣姑娘正在崔望潮的陪伴下挑選首飾,謝刃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覺得甚是眼熟,過了一會兒想起來,這不是修真界第一美女,柳辭醉嗎?

而崔望潮已經開始和人家成親了,穿喜服騎白馬,昂首挺胸春風得意,跟狀元還鄉似的。

謝刃:“噗。”

夢是在洞房花燭時消散的。

謝刃已經笑得直不起身,靠着樹直嚷嚷肚子疼,又道:“崔望潮,原來你一天到晚的,腦子裏都在想這個呀?”

風缱雪:“……”

崔望潮面色赤紅羞憤欲死,手都在顫,覺得還是再來一顆九嬰頭把自己帶走算了,活着沒意思。最後還是金泓實在看不下去,瞪了謝刃一眼,訓道:“柳姑娘貌美心善,喜歡她的人多不勝數,想娶就想娶了,有何可笑?有本事将你的夢也放出來,我倒要看看有多正義凜然。”

“看就看。”謝刃答應得幹脆,将自己的夢珠也抛向空中。

宏大浩瀚的戰場再度鋪開,天昏暗得像是要墜入永夜,卻偏偏裂開一道鮮紅的雲隙,無數鴉雀盤旋飛舞,千萬修士禦劍迎風,風吹得他們的道袍高高飄揚,妖邪的頭顱落了滿地,江河被鮮血染紅,再被紅蓮烈焰焚燒成暗紅色的霧。

一只巨獸張開生滿獠牙的大口,咬斷了這場夢。

謝刃得意:“怎麽樣,斬妖除魔,夠正義凜然?”

被這麽一對比,崔望潮更加沮喪了,他雖然看不慣謝刃,但怎麽人家的夢想就這麽能見人?而金泓也沒料到,謝刃還真是時時刻刻都能交出一張讨長輩喜歡的答卷,冷臉撐着劍站起來,問:“你們下一步有何打算?”

風缱雪道:“寫一封信回長策學府。”

謝刃納悶:“我們不回去嗎?九嬰的頭還在這。”

風缱雪道:“先去鐵山看看,玄花霧若真是從那裏逃出來的,我猜有人在暗中幫它。”

謝刃點頭:“也對,那就聽你的。”

金泓瘸着往前走了兩步:“我們也一道去。”

崔望潮受驚:“啊?”

金泓卻打定了主意,可能是受到謝刃夢境的刺激,也可能是覺得自己斬妖未遂,反被九嬰奪走神識太丢人,所以急于找回場子,總之是一點都不想灰溜溜地回鸾羽殿。

謝刃側頭:“如何?”

風缱雪答:“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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