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想出城,最快的方法當然是走城門,不過四人很快就發現,這座城池壓根沒有門,黑牆四四方方圈住城中的每個人、每件物,磚石間找不到任何可拆卸的縫隙。璃煥道:“那座微縮模型也是沒有城門的,只有一塊牌匾,上書‘無憂’二字。”
無憂城,聽起來是個人人向往的好地方,而城中百姓也确實活得無憂——哪怕是兇悍吵架的肉攤夫婦,所為也不過是“明晨幾時出攤”這種雞毛小事,沒多久就又手牽着手,親親熱熱地回來了。
“這座城共分東西南北四塊。”風缱雪道,“我們從四角出發,先畫一張詳細的地圖。”
“好。”璃煥與墨馳答應一聲,分別去了東角與北角。謝刃自己挑了西角,因為他在長策學府時,每晚睡前都要盯着微縮模型看,對構造很熟悉,西角是最空曠的,一個馬場就占了一大半地方,再加上一個木匠鋪、一座寶塔、零星幾戶人家,很快就能畫完。而多出來的時間,正好可以去南角幫忙。
南角則是整座城池最複雜的所在,不僅住的人多,還三教九流魚龍混雜。風缱雪穿過街道,被路邊的面點鋪子吸引了目光,老板長得挺白胖喜慶,跟籠屜裏的饅頭似的,熱氣騰騰還要點三個紅點,不少百姓都在排隊。
“兩個肉餡兒,一個素菜,一個豆沙。”風缱雪點好東西,想付錢,摸向腰間卻空空蕩蕩,不由一愣。
“現在才發現東西被人偷了?”身後響起熟悉的聲音,謝刃丢給老板一些碎錢,一手抄過包子,一手牽起風缱雪,帶着他走到陰涼茶棚裏,“坐這兒等,我去買點喝的。”
風缱雪問:“你怎麽偷我錢袋?”
謝刃又氣又笑,敢情到現在還沒反應過來?于是雙手扶住他的肩膀,往後一轉:“看到那個被捆在樹上的人了嗎?”
風缱雪皺眉:“看到了,你說話的時候不要在我耳邊呼吸,癢癢。”
謝刃只好稍微站直一些:“你還在盯着包子看,他就已經下手了,我抓他時,周圍百姓都見怪不怪,可見是個慣偷。你先吃東西,等會再去問話也不遲。”
小二很快端來一壺茶,茶具竟然是整套聆白玉,茶湯碧綠清香,風缱雪端起輕輕一聞,道:“是瑤臺春茶。”
“我雖不愛喝茶,不過也聽過瑤臺春茶,萬金一兩。”謝刃道,“還有,我方才去馬場,發現裏面養的皆是曠世名駒,看來落梅生在建造這座城池時,的确是沖着‘無憂’二字去的,所以才會将他所見過的、用過的、嘗過的所有好東西都放在城內,供百姓日常取用。”
風缱雪掰開包子,肉汁流下指尖,于是低頭一吮,謝刃看着那柔軟的嘴唇,腦中又一熱,不由暗罵自己一句,都被困在這破地方出不去了,怎麽還有空想七想八。為了掩飾心事,他也拿起素菜包子吃,可沒咬兩口,又覺察出不對:“你不知道我要來,怎麽還替我買了吃食?”
風缱雪道:“城西一共也沒幾樣東西,你畫完了,自然會來找我,算着時間差不多,我就去買了。”
謝刃聽得心情好,又湊近一些,很欠很痞地問:“為什麽我畫完之後,就一定得來找你啊,不能去找璃煥或者墨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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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缱雪将剩下的糖包子搶回來,視線一飄:“那你去吧。”
“別,我就開個玩笑!”謝刃戳戳他的腰,“快還我,我還沒吃飽呢。”
風缱雪笑着躲開,捏着包子直接遞到他嘴邊:“吃,吃完了繼續幹正事。”
謝刃就着對方的手咬了一口,不知是因為豆沙還是因為別的,反正甜得比較蕩漾,七葷八素的。兩人就這麽說說笑笑地吃完了一頓飯,若城外的九嬰能看到,應該會頗為挫敗,畢竟圍觀困獸之鬥的一大樂趣,就是欣賞對手那種逃脫無門的焦慮和急躁,而不是含情
脈脈相互對視,一個小包子恨不得咬上十八口。
那賊被捆仙索綁得結實,尋常人只怕早已四肢麻痹,他卻還在曬着太陽和周圍人吹水。見到謝刃與風缱雪過來,也絲毫不見恐慌,反而嬉皮笑臉道:“兩位小仙師,反正我也沒偷成,你們就高擡貴手,放了我吧。”
謝刃看了他片刻,右手打個響指,捆仙索立刻如靈蛇一般回到袖中。賊人沒了束縛,大搖大擺剛想走,卻被謝刃握住右手,往樹上用力一按,風缱雪站在旁邊,只覺眼前寒光一閃,賊人的手已經被謝刃用匕首穿透,牢牢釘在了樹上。
他心中一驚,想上前勸阻,卻發現對方并沒有流血,而且随着謝刃收回匕首,傷口也迅速愈合。
賊人驚魂未定,忙不贏地跑了。謝刃道:“我猜的沒錯,這裏的人果然不會有傷病疼痛,你打我一下試試。”
風缱雪飛起一拳。
謝刃猝不及防,險些被打得背過氣,半天憋出一句:“真打啊?”
風缱雪一頓,辯解:“……你說不疼。”
“我是讓你試試。”謝刃扶着樹站直,叫苦,“但不疼歸不疼,你怎麽能打我和打炎獄用一樣的拳法?”就算不會打情罵俏,拍一巴掌也成啊!
風缱雪問:“真的不疼?”
“真不疼。”謝刃揉了揉肚子,“無憂城,連生病受傷的痛處都免了。”
兩人繼續走街串巷,将剩下的地圖畫完。過了一陣,璃煥與墨馳也來了,四人尋了處客棧,将各自的地圖拼在一起,發現這座城池果真設計得極為精巧,堪稱五髒俱全,而許多先前沒注意到的小細節,如今身處城中,也如雲霧撥開呈現眼前。
“除了醫館,什麽行當都不缺。”璃煥道,“我們試着問了幾個人,他們神智清晰,敏捷善辯,只有在提起外界時,才會露出遲疑的神色,似乎完全聽不懂。”
“因為對他們來說,這座城池就是天地宇宙,就像你若問我九重天外是什麽,我也答不出。”謝刃随手拿起架子上一個小玉瓶,“外頭難得一見的古玩珍品、山珍海味,這裏卻再尋常不過,無憂無慮無病無災,怪不得從沒有人想過離開。”
風缱雪站在窗邊:“那兒有個姑娘。”
“什麽姑娘?”三人也過去看,就見街對面有一處院落,白牆黑瓦綠樹掩映,院中坐了個正在制糕的姑娘,十六七歲的年紀,一身紅裙挺可愛。
璃煥道:“這院子是最常見的江南風格。”
墨馳道:“城中哪裏的建築樣式都有,甚至還有我家修建的三兩座樓,梅先生應當是将他走南闖北見過的、喜歡的所有樓宇院落都挪到了城中。”
璃煥不解:“可這小院看着沒什麽稀奇,為何要放在如此中央的位置?”
謝刃接話:“既然院子不稀奇,那就是人稀奇了。”
說到這個,四人幾乎同時想起了飛仙居管事提過的那位小女兒,因傾慕落梅生,所以逃婚前往春潭城,卻不幸慘死在了兇煞手中。
“她叫什麽名字來着?”
“當時咱們也沒問啊。”
制糕的小姑娘看着門口的四位俊俏小公子,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叫紫英,你們來我家,是有什麽事嗎?”
“我們只是想讨碗水喝。”風缱雪行禮,“姑娘家中還有旁人嗎?”
“喝水啊,進來坐吧。”小姑娘搬出幾把小椅子,“我爹不在,明日我家有貴客要來借宿,聽說是修真界最年輕、最厲害的煉器師呢,所以我爹和我哥哥去買新的床褥被子了,說不能給人家用舊的。”
修真界最年輕厲害的煉器師,不用猜也知道是落梅生。四人在院中坐了會兒,果然又回來一對父子,板車上拉着嶄新的寝具,鄰居大嬸正在曬太陽,看到後打趣:“不知道的,還以
為你在給阿英置辦嫁妝。”
“我們的阿英本來也快嫁了。”哥哥擦了把頭上的汗,笑道,“不過還是比不上小娟妹妹,東西都準備好了吧?”
“準備好了,馬上就要成親,哪有今天還沒備好的。”大嬸拎出來一籃子紅雞蛋,“等着,明日就來給你們沾喜氣!”
眼看兩家人已經開始忙着準備晚飯,四人也先告辭回到了客棧。
墨馳問:“所以明天梅先生會來嗎?”
謝刃靠在椅上:“按照故事的發展,應該會來,只不過他現在被九嬰侵占……可又說不準,投宿江南一事既然發生在數年前,那明天來的,也可能是幾年前的年輕落梅生。”
“管他年輕還是年長,只要來一個,至少能幫着咱們拆解一下這座城。”璃煥道,“說不定能找到出去的辦法。”
風缱雪雙目微閉,試着用神識聯絡了一下師父與師兄,卻像是一頭撞進一團帶刺亂麻中,幸好他反應夠快,及時歸位,才沒有被擾亂心神。
“你怎麽了?”謝刃及時發現異常,上前扶住他。
風缱雪搖頭:“沒事,有些累。”
“那今晚早點歇着吧。”璃煥道,“還是老規矩,我與墨馳一間,你們兩人一間。”
飯菜是小二送上樓的,最好的淮揚菜式,價格還不如一屜饅頭貴。而入夜後的浴水裏也萃了百花汁液,床上鋪滿绫州錦緞,放在外頭得按寸賣。
風缱雪睡在床內側,睡意全無,這回附在落梅生身上的九嬰,明顯要比金泓身上那個厲害不少,他不知道自己目前還有幾成把握,能降服那正在不斷蘇醒的上古兇妖。
謝刃問:“在想什麽?”
風缱雪回神:“落梅生。”
“想也沒用,人會不會來,得明日才能見分曉。”謝刃哄他,“先睡。”
風缱雪回憶了一下,自己在青霭仙府的時候,假如失眠,師兄就會取出一串音鈴。
謝刃道:“音鈴?那不是給小娃娃用的嗎,裏頭藏一些燕子小馬的故事……不是,我現在沒有痛覺,你掐我也沒用。”
風缱雪将手收回來,不悅道:“我的音鈴裏是竹林雨聲!”
謝刃心想,那不還是音鈴,但他非常懂行情地沒有再争辯,而是道:“那怎麽辦,我現在也沒有竹林雨聲給你聽,不如這樣,你轉過去,我替你按按肩膀。”
風缱雪依言面向牆。
謝刃替他放松緊繃的身體,幸好城中只是沒有痛楚,別的知覺還是有的,風缱雪被他按得又酸又舒服,總算肯好好睡覺。但謝刃卻失眠了,因為他懷中抱了個人——天知道兩人是怎麽蹭的,反正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是這個親密的姿勢了,可能就是傳說中的命中注定吧。
心跳如擂鼓。
擂了差不多一整夜。
翌日清晨,璃煥對着謝刃發表評論:“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你看起來好像很困,但是又很亢奮。”
“因為我想了一整夜要怎麽出城。”謝刃面不改色,“街上放了一早上鞭炮,你們居然也能睡得着。”
放鞭炮是因為有喜事,就是對面大嬸要嫁女兒。吉時到了,一頂花轎歡歡喜喜被擡往城北,紫英也在送親的隊伍裏頭。四人閑得沒事做,便也跟去混了頓酒席,席間聽到有人在叫紫英,約她下午一起去房中陪着新娘子,紫英卻說:“不行不行,我下午有事呀,阿爹與哥哥等會要出去買東西,我也要趕緊回家準備糕點,明日家中會來貴客,得招待人家!”
四人聽得一愣,不是今天來嗎,怎麽又成了明天?
“阿英。”謝刃叫她,“那位煉器師路上耽擱了?”
“什麽耽擱?”紫英沒明白,“沒聽說耽擱啊,就是明天吧。”
風缱雪
問:“一直說的是明天來?”
紫英點頭:“嗯,明天,我不會記錯的。”
她說得認真,謝刃微微皺眉,隐約猜到一些事,于是拉着其餘三人回到江南小院,果然,昨日買的家具與床褥都不見了,只有那對父子在收拾空空的板車,商量着要給落梅生置辦什麽好東西。
璃煥驚訝:“鄰居家的人與事都在正常地向前推進,為何紫英家卻……”
“紫英家的時間線是錯亂的。”謝刃道,“若我沒判斷錯,他們應該被永遠留在了落梅生抵達的前一天。”
風缱雪道:“落梅生心中有愧,他希望紫英能無憂無慮地過一生,也希望她從來就沒見過自己,所以才會把人放在這座城池中,又想方設法停住了時間。”
墨馳搖頭:“這算哪門子解決問題的辦法?倒和監牢沒區別。”
謝刃拉起風缱雪:“走吧,先去城中檢查一遍,看看像這樣被停住時間的,還有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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