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謝刃重新回到石窟,将十七化成的石像搬到陽光下。天無際強撐着站起來,蹒跚走到石像旁邊,在被九嬰囚禁的百餘年中,他曾無數次地夢到過這名少年,夢到他懷中抱着逐日長弓,一路乘風破浪。如今看着正在片片脫落的石像,天無際嘆息一聲,緩慢而又艱難地伸出手,握住了那深藏于石心的一抹鲛人孤魂。
風缱雪問:“天道長以後有何打算?”
天無際道:“斬殺九嬰,而後便帶着十七去南洋看看。”
“妖邪要斬,不過道長還是得先将身體養好。”謝刃提議,“尋仙嶺的幾位長老德高望重,醫術超群,距離白沙海也不遠,不如先去那裏。”
何歸主動請纓:“我送天道長過去。”
“你?”謝刃問,“你不随我們繼續去找下一顆頭了?”
“我得先回一趟血鹫崖。”何歸道,“倘若家中沒出亂子,再來與你們會和。”
謝刃依舊不放心,将人強行拖到僻靜處:“要走可以,先交代清楚,那條紅蟒是怎麽回事?”
“還能是怎麽回事,劍飼妖獸,你都看見了。”何歸坦白,“養了大概十幾年。”
謝刃警告:“你就不怕被它反噬?血鹫崖的修煉方式我管不着,也覺得那群白胡子老頭三天兩頭去你家找茬,純屬腦子有毛病,但飼妖獸這件事吧……我可不想哪天接到消息,說你被蟒蛇吞了。”
“現在我還能制得住,将來制不住時再說。”何歸指着他的鼻子,“還有,璃煥與墨馳都答應替我保密了,至于風氏那位,你負責搞定,總之這件事要是傳出去,不管是他說的還是你說的,我都只找你讨債。”
謝刃後退一步,說笑了,我哪能管得住他。
何歸直爽:“你若管不住,那我就去管。”
謝刃擡腳便踹:“有病吧,想得還挺美,關你什麽事,走!”
“那我走了。”何歸笑,“放心,若真有壓不住劍的那天,我肯定來找你幫忙。”
謝刃沒轍:“送完天道長後,你準備去哪兒找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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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號城啊,不是你說的嗎,怒號城歸鸾羽殿,金氏不是我的對手。”何歸道,“我打算先過去看看,實在不行,還有……算了,猿哀城的齊氏和火焰峰的璃氏都不好惹,我沒必要觸黴頭,若怒號城那頭沒戲,到時候再想別的辦法。”
兩人一路勾肩搭背往回走,結果拐彎就見風缱雪正站在前頭,脊背挺直、很冷冰冰的那種站法,海風卷起大衣擺,跟一朵花似的,于是謝刃當場松手,把狐朋狗友給趕走了。
何歸看着他一路狂奔的背影,簡直無話可說,璃煥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安慰他,何宗主,沒事的,阿刃他不是欠債了嗎,自然要事事以風兄為先,所以在對待朋友時,就顯得十分沒有人性,對了,咱們什麽時候商量湊錢贖他的事?
何歸:“……”
真的,半個錢都不想掏。
稍作休整之後,何歸便帶着天無際前往尋仙嶺求醫,而其餘人也回到小鎮客棧,簡單吃了點東西,璃煥本來打算開四間客房,結果被謝刃及時提醒:“分開住,倘若九嬰那顆頭又來了呢?”
“他都被你打得落荒而逃了,哪有馬上回來送死的道理。”璃煥嘴上這麽說,手裏卻還是将客房換成了兩間。謝刃目的得逞,假裝無事發生地回到風缱雪身邊:“走,咱們回房。”
小二得了這群小仙師的賞錢,辦事也麻利,一趟一趟往房中殷勤送着熱茶與浴水。謝刃單手在桌面輕叩,聽着耳邊傳來“嘩嘩”水聲,仰頭又喝下一杯茶——不喝不行,口幹舌燥。
鲛绡圖內九死一生,自無暇顧及其他;回到白沙海時又鬧哄哄的,同樣一群人一堆事,找不到獨處的時間;而現在好不容易得了清閑,窗外有風月,房內有紅燭,還有正在沐浴的心上人,焉有不胡思亂想的道理。
然後少年的思緒就飛到了九霄雲外去,绮麗得八匹馬都拉不回來。
“謝刃,謝刃,謝刃!”不知過了多久,風缱雪突然扯住他的臉,“你中邪了?”
謝小公子猛一下回神,做賊心虛地站起來:“啊。”
“我方才叫了你七八聲。”風缱雪問,“在想什麽?”
在想你啊。謝刃清清嗓子:“沒事,要不要替你擦頭發?”
風缱雪搖頭:“你去沐浴吧,我累了。”
“哎……好。”謝刃眼睜睜看着心上人從自己面前飄走,只好将滿肚子的話暫時咽下去。直到泡進浴水裏還在想,這件事沒有道理啊,分明自己才是被親的那個,難道不該理直氣壯去讨個說法,有何可心虛的?
但緊接着又立刻想起人偶和那句“我媳婦”。
于是氣焰頓失,重新蔫蔫靠回浴桶,好吧,确實是我先圖謀不軌。
風缱雪獨自坐在桌邊,一連飲了兩盞茶,才反應過來杯子是謝刃方才用過的。他心不在焉地解開腕間繃帶,看了眼依舊在滲血的傷口,又看了眼屏風後的、半天沒動靜的、好像要洗到明天早上才肯出來的模糊人影,咬牙将傷藥灑上傷處。
一陣劇痛。
“……謝刃。”
“怎麽了!”
謝刃匆忙裹好衣服沖出來,看着滿桌亂滾的藥瓶,趕緊将他的胳膊拽過來:“給我看看,弄疼了?”
風缱雪微微錯開視線:“嗯。”
“我來吧。”謝刃取過傷藥一聞,“你這裏頭有冰酥,雖說高級,但治療皮外傷犯不着受這份疼,還是用我的好些。”
風缱雪在燈下坐着沒動,任由他替自己處理傷口。謝刃方才出來得急,外衫只是随手一搭,濕發也随意束着,透過敞開的領口,能一路看到腹肌,不斷有水珠順着發梢滑下身體,悄悄沒入腰間。
“……”
謝刃吹了吹剩下的藥粉,仔細将繃帶纏好:“等明晚再換新的,三五天就會痊愈,你肩頭的傷要不要換——”他一邊說,一邊擡起頭,卻被風缱雪泛紅的耳垂和脖頸……驚得說不出話也好,驚豔得說不出話也好,總之,真的好白啊,白裏透粉,便如紅櫻落雪,又香,總之心火正旺的少年是經不住這大場面的。
風缱雪道:“我自己來。”
謝刃乖乖将傷藥與繃帶遞過去:“你要去床上嗎,方便一點。”
風缱雪搖頭,自己褪下半邊衣衫,拿着藥瓶想敷,卻疼得眉頭緊鎖。謝刃在一旁看不過眼,重新接過繃帶,沉默而又快速地替他包紮完,幫着穿上衣服:“好了。”
桌上紅燭燃得只剩短短一截,線芯倒是長,引出來的火光也細長,幾縷風從窗戶縫隙裏吹進來,帶得滿屋光影跳動斑駁。
風缱雪站起來,看樣子是想去床上休息,這回謝刃的身體先于大腦行動,一把拽住對方的胳膊,脫口而出:“阿雪!”
“嗯。”
“你,那個,你神識進入人偶時,是不是聽到我曾給它們說過的話了?”
“哪句話?”
“……”
謝刃橫下心,将人拉到自己身前:“我不是信口胡扯的,我真喜歡你。”
風缱雪說:“我知道。”
“那你喜不喜歡我?”
“不喜歡。”
“可你都親我了。”
“我沒有。”
“哎你這人,你怎麽親完還能賴賬啊!”謝刃耍賴,泰山壓頂似的,硬是靠到對方身上,又及時想起他肩頭有傷,便中途換了個方向,将下巴往那溫軟的脖頸處一埋,“我不管,親完就歸你了。”
風缱雪側着頭躲:“別鬧。”
謝刃聽出他聲音中的笑意,越發得寸進尺,雙手磨磨蹭蹭,将人抱在自己懷裏:“阿雪,你就答應我吧,好不好?我肯定對你好,對你特別好。”
風缱雪拍拍他的後腦勺:“可我對你有諸多隐瞞。”
“沒事,盡管瞞着,等你什麽時候想說了,我再聽。”
“你不好奇?”
“好奇,關于你的所有事情我都想知道。”謝刃道,“但我總不能逼你去說,萬一将人吓跑了,豈不是哭都沒處哭。”在這一點上,他還是很清醒的。
風缱雪繼續問:“倘若我不肯,你是不是就不打算松手了?”
“嗯。”謝刃應一句,将人抱得越發緊,“不松。”
兩人剛沐浴完,都只穿了一層寝衣,單薄的布料隔不住體溫,也隔不住心跳。夜晚小鎮安靜得唯有海浪聲,再有,便是彼此的呼吸。謝刃側頭去親吻那通紅的耳垂,又與他親昵地額頭相抵,氣氛纏綿到離譜,風缱雪不得不推了一把,讓兩人稍微隔開一段距離,佯裝雲淡風輕地說:“好。”
接着又補一句:“那從今往後,你什麽都要聽我的。”
謝刃笑着将人一把抱起來:“好,我什麽都聽你的。”
風缱雪雙手撐在他肩頭,一頭墨發如水傾散,也跟着笑。
夜深人靜,兩人面對面躺在床上,謝刃握着他的手,湊在嘴邊親了親,又問:“什麽時候喜歡我的?”
風缱雪将下巴縮在被子裏,兩根手指捏住他的嘴:“睡覺。”
“睡不着。”
“我想睡。”
“那你先睡,我看着你睡。”謝刃又往他的方向挪了挪,眼巴巴地說,“我聽說這鎮裏魚糕做得好吃,炸得又嫩又酥脆,你想不想嘗嘗,我明早去買,好不好?”
風缱雪問:“這就是你所謂的‘讓我先睡’?”
謝刃做了個封嘴的手勢,好的,我安靜。
但沒有聲音,不代表消停。
風缱雪雖閉着眼睛,卻仍能清晰辨明身邊傳來的動靜。謝刃先是用手指卷過他的幾縷長發,又稍微靠起來一些,喜滋滋欣賞起自己的漂亮天仙,睫毛又長又翹,鼻子挺直好看,嘴唇的顏色很淺,連喉結也小巧,視線再想往下,風缱雪卻一把攏起被子,将他壓在枕頭上,而後便是低頭一吻。
唇瓣輕輕相貼一瞬,謝刃心跳如擂鼓地看着他,壓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我把你……吵醒……了?”
風缱雪指尖按着他的唇珠:“現在肯睡了?”
謝刃僵直:“好。”
風缱雪向下枕在他手臂上:“房間裏太亮。”
謝刃一指掃滅殘燭,心還在砰砰跳着,過了許久,方轉身将人抱緊,低頭親了親那泛着花香的發絲。
翌日直到中午,璃煥與墨馳才伸着懶腰出門,想去敲隔壁的門,小二卻道:“另外兩位小公子一大早就出去了,像是要到東邊買魚糕。”
“魚糕有什麽好吃的,還挺有閑情逸致。”璃煥打了個呵欠。“走,咱們也去看看。”
結果話音剛落,就見客棧裏又進來一個人,腰佩木質長劍,氣質威武凜然。
正是前來尋找心愛小師弟的木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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