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在大古翠嶺,住着一群偶人醫娘,擅長各種邪術療法,尤其擅長移魂。
風缱雪不解:“移魂術并不稀奇,但偶人醫娘,我先前從未聽過,她們是……死人?”
“說得更準确一點,是不生不死。數百年前,修真界曾出過一名邪醫,名叫溫扶桑。”落梅生道,“他鑽研醫術,也鑽研巫蠱禁術,雖一樣能治病救人,但靠着移魂換血來續命,聽着總難登大雅之堂,所以時常受人诟病,難聽的閑話多了,他索性帶着數百名美貌婢女,舉家搬往大古翠嶺隐居。”
謝刃問:“然後呢,他不會将婢女全部制成偶了吧?”
落梅生道:“也不完全算是。溫扶桑晚年受邪術侵擾,自知命不久矣,便将生平所學悉心傳給婢女,希望她們能接替自己,将三十六部醫書全部編纂完成。”
婢女們對溫扶桑極為尊敬愛慕,在将他風光下葬後,便遵循主人遺願,開始繼續撰寫醫書。她們将大古翠嶺視為私人領域,不願再吸納新的徒弟進來,卻又怕直到生命的盡頭,依然無法寫完所有醫書,便決定先将自己變成長生偶人。
謝刃:“長生偶人?”
聽着可不像是好名字。
“偶人雖能長生,但随着時間流逝,她們的身體會變得逐漸僵硬如木,甚至連表情都很難再有,從此只做潛心修書一件事,慢慢的,偶人醫娘的名聲就傳了出去。”落梅生道,“風公子先前之所以沒聽過,是因為她們從未外出作亂,說到底,不過是一群可憐癡情的傻姑娘罷了。”
謝刃質疑:“都好幾百年了,這群偶人不出山,難道也沒有別有用心之人進山打擾她們嗎?”畢竟邪醫邪書、美貌偶娘,對于那些喜歡走偏門的人來說,還是頗有幾分誘惑力的。
“大古翠嶺的中心地帶可不好進。”落梅生道,“或許是因為溫扶桑在臨死之前,只吩咐她們編纂醫書,卻并沒有吩咐她們要以醫書救人,所以這些年裏,雖也有人登門求醫,但治與不治,全看偶娘的心情。至于硬闖的惡賊,則是全部死于嶺內重重機關,連一具囫囵屍體都無法留下。”
白森森的骷髅頭挂滿山門,自然也就震退了別有用心的小人,勉強算是安寧。
謝刃啧一聲:“那照這麽看,烏留須也未必就能移成魂,門都進不去,梅先生,你找到他了嗎?”
落梅生嘆氣:“遲了一步。今晨,我眼睜睜看着他在偶人的迎接下,大搖大擺進了山門。”
謝刃:“……”
謝刃:“所以他走狗屎運,恰好趕上了偶人心情好的時候?”
落梅生:“是。”
風缱雪又問:“既然偶人心情好,那梅先生為何不趁機跟進去?”
落梅生面露無奈,因為他早上确實想跟,卻被偶人兇神惡煞趕了出來,理由是嫌棄這位飛仙居的主人穿一身紅,太刺眼。
“……”
既然落梅生被趕了出來,那就只有換人再去碰一次運氣。
謝刃站在溫氏山莊門口,擡頭看了一眼挂滿綠蘿與毒蟲的牌匾,低聲對身邊人道:“這地方和墳堆也沒什麽區別了,阿雪,不然我們扮成僵屍,看起來還能親切些。”
風缱雪問:“你見過誰家姑娘會喜歡僵屍?”
謝刃嘀咕,我也沒見過誰家姑娘放着落梅生不喜歡,卻喜歡那個烏溜溜啊,所以估計得擰巴着來。
風缱雪嫌棄他吵,伸手拍來一張青面獠牙的面具:“好了,閉嘴,僵屍。”
謝刃被捂得沒法呼吸,剛想往下扯,面前的門卻“吱呀”一聲開了,只好垂下雙手火速站直。他并不知道此時粘在自己臉上的玩意有多驚悚,但根據開門偶人的反應來看,應該還挺精彩的——對方其實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就是動作僵硬面色蒼白,所以顯得極其詭異,她用那雙無喜無怒的雙眼直勾勾盯着謝刃,過了半晌,竟然緩慢地挪到牆角,蹲下,“咳咳咳”地幹嘔起來。
謝刃心情複雜,你到底給我弄了個什麽鬼東西,居然把人家給惡心吐了。
風缱雪不動聲色,只嘴角微微一繃。
謝刃在身後掐了一把他的腰,你就笑吧,這回肯定又進不去了,你我怕是還得易容再來一回。
因為偶人一直在“咳咳咳”,兩人也只能站在門口等,足足過了一刻鐘,對方才重新站了起來,又慢吞吞地走到門口,伸手,一把握住謝刃的手腕,拖着他就往裏拽,口中還不斷念叨着——
“換臉,換臉,換臉。”
謝刃又長了新見識,原來這樣也行。
風缱雪也跟了進去。
此地說是山莊,實際上也就比外頭的綿綿翠嶺多了道門,四周依舊是古木野草叢生,幾乎要淹沒房屋。開門偶人拖着謝刃,一直走到主廳才松手:“換臉!”
廳中還有十幾名偶人,聽到動靜之後,紛紛扭頭看過來。
風缱雪表情依舊冷冷的,謝刃倒是戴着面具,擠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結果剩下的偶人也開始吐了。
謝小公子:“……”
“換臉,換臉,換臉。”
越來越多的偶人圍了上來。
風缱雪伸手,把謝刃擋在自己身後:“看諸位姑娘戴着手套拿着小刀,應當正在替旁人換臉吧,我們再等一陣。”
“不是,換臉,是,移魂。”一名黃衣偶人将目光緩緩移過來,“移魂,不急,換臉,換臉,換臉。”
一連重複了十好幾遍,可見确實對醜男人忍無可忍。她僵直地伸出手,将兩人一路推到內室,一進屋,謝刃就樂了,因為床上正躺着一名灰衣人,于是張口就叫:“烏留須!”
灰衣男的頭猛地一轉,雖沒認出謝刃與風缱雪,但也知道來者不善,于是想撐着坐起來,無奈渾身都被紮滿移魂釘,動彈不得,只能驚慌地大聲呼救:“仙子姐姐,諸位仙子姐姐,他們想殺我,救命啊!”
“你有毛病吧,誰要殺你。”謝刃踢了床腿一腳,“別動了,再動幾下,胳膊腿可就都散架了。”
黃衣偶人一腿別開謝刃,單手抓住他的肩膀:“你想,殺人。”
“我不想殺人,我是來找人的。”謝刃指着烏留須,理直氣壯,“他是個賊,偷了錢銀不算,還偷了我家小雪耗盡畢生心血編出的詩集,現在竟想跑來大古翠嶺改頭換面,重塑肉身,幸虧我追得及時啊,否則還真叫你得逞了。”
他扯這謊時,全從偶人的心理出發。果然,黃衣偶人對“耗盡畢生心血所編的書被偷走”這件事敏感得很,估計是想起了這數百年的不易,極為感同身受,連手都開始微微顫抖,拿着刀刃便劃過烏留須的臉頰,刺激地對方扯着破音的嗓子喊:“我沒有偷!仙子!我沒有偷什麽詩集,他們、他們是胡說的,他們根本就不會寫詩,不信你讓他們現在寫!”
謝刃笑容一僵:“呃?”
黃衣偶人扭頭看向風缱雪:“是你的,詩集,被他,偷了嗎?”
風缱雪道:“嗯。”
“那你,寫一首詩,證明。”
“好。”
好?謝刃再度找回了當初在仙船上的雷劈感,他一把拽住心上人的手,不然還是我來搶人吧。
風缱雪語調清冷:“好大一個賊,偷詩不知悔。如若不肯還,當場打斷腿。”
謝刃單手扶住額頭,我聾了,我聽不到。
床上的烏留須表情古怪,哈哈大笑起來:“你這,你這詩,哈哈哈哈哈,仙子,仙子你看,我沒有說謊吧!這玩意也——啊!”
謝刃飛起一拳,将剩下半句話打了回去,目光狠戾一瞪,這裏也有你嘲諷的份!
黃衣偶人卻沒有理會烏留須,她又看了風缱雪一陣,語速越發放慢:“像這樣的詩,你一共寫了,多少首。”
風缱雪垂眼:“一萬三千八百五十四。”
聽到這驚人的數字,黃衣偶人原本毫無波瀾的死水眼裏,硬生生出現了一絲悲憫,因為她回想起了遙遠的往事,初學醫的自己,也是如此笨拙,只知道抄書,認為只要死記硬背熟練,就能完成主人的遺願,一共抄了多少遍呢,差不多也有一萬多吧,天底下,沒有人比自己更清楚這種受天賦限制,努力卻毫無收獲的痛苦了。
她一邊想着,一邊回到床邊,一顆一顆拔掉了移魂釘,全不顧烏留須正在大聲慘叫,拔完釘子,就将半死不活的人交到謝刃手中:“去把詩集,要回來,你再,換臉,換臉,換臉。”
謝刃拱手:“是,多謝姐姐。”
黃衣偶人帶着他們繞開機關,一直送到大門口,卻沒有道別,而是拍了拍風缱雪:“有些事情,既無天賦,就,不要,強求,公子,幹點別的。”
風缱雪:“……”
謝刃火速将人拉開,賠笑道:“姐姐說的是,那我們告辭啦!”說完又自覺補充,“解決完這個賊之後,我肯定回來換臉!”
黃衣偶人這才滿意。
謝刃拖着烏留須拖過三個山彎,終于能撕掉面具,翻過來一看,也想吐,于是趕緊塞回乾坤袋,眼不見為淨。
風缱雪踢了踢腳下的小石頭,轉頭問他:“謝刃!”
“哎,怎麽了?”
“我寫詩很沒有天賦嗎?”
“……”
“你為什麽不說話?”
“我沒有不說話,我這不是得先想一想。”
“想什麽?”
“想怎麽誇你呗。”謝刃攬過他的肩膀,“旁人可能不喜歡,我卻喜歡得很,喜歡到恨不能天天聽你作詩,将來我們建一所大房子,專門弄一間房放你的詩,好不好?”
風缱雪考慮了一下:“好。”
謝刃笑着揉揉他:“走,找梅先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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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