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鸾羽殿上空的煞氣只出現過短短一瞬,眨眼便消失無蹤,唯一的目擊者是個小修士,面嫩人膽小,被問兩句就開始結巴,到後來幹脆矢口否認,說自己是出了幻覺。

消息傳開,其餘人其實也嘀咕,畢竟能将整座金光殿都籠罩在內,那得是多大兇的妖邪?再聯想起修真界最近聯合多方力量,共同斬殺九嬰的事……不是說還有三顆頭沒找到嗎,可千萬別是藏去了鸾羽殿。幸好銀月城風氏及時帶着弟子來了,否則春潭城怕是沒個安生。

謝刃與風缱雪禦劍出城,沒走多久,就看到一片銀白素紗迎風飄逸,全是風氏弟子,腰佩長劍,整齊列隊。謝刃道:“竟然帶了這麽多人,鸾羽殿不會真藏着貓膩吧。”

“有貓膩,那我們來得正好。”風缱雪落到地上,疾步上前,“兄長。”

“小風?”見到他與謝刃,風初止頗有幾分意外,笑道,“來得這麽快。”

“晝夜兼程,沒耽擱。”風缱雪問,“鸾羽殿如何?”

“鸾羽殿得分三撥看。”風初止道,“前往怒號城的金蒼客、金仙客、金泓三人,暫時沒看出異常。而留守鸾羽殿的金聖客與金洲父子就要古怪許多,一個閉關不出,一個鮮少見客,恨不能與世隔絕,就算這回魏空念出了事,也只是由金洲出來敷衍解釋幾句,說自己是受到蒙蔽,才會養了他一陣子,并不知南山三神劍之事。”

以上算兩撥,至于第三撥,則是鸾羽殿的其餘管事與少主們,原本富貴日子過得好好的,突然家裏就冒出一個與玄花霧有關的門客,緊接着又興起煞氣遮金光的傳聞,這群人都覺得晦氣極了,于是一部分将門一關,眼不見為淨,另一部分則是隔三差五去找金洲,催對方快些解決問題,鬧出過幾次大小矛盾。

總之,鸾羽殿最近是相當不安穩,草木皆兵,雞飛狗跳。

風缱雪問:“兄長親自登門,金聖客亦未出關?”

風初止搖頭:“據金洲所言,至少要等一年。”

“一年,黃花菜都涼過好幾輪了。”謝刃啧道,“照我看,金聖客如今在不在家都難說,不如先想個辦法親眼看看。”

“在鸾羽殿的上空,曾短暫出現過一陣煞氣。”風初止道,“但最初的目擊者擔心會惹禍上身,始終不肯承認。可只有得他相助,我們才能搜查整座鸾羽殿。否則就算風氏再位高權重,也不能如此硬闖。”

風缱雪問:“最初的目擊者叫什麽名字?”

“譚山雨,是個初出茅廬的小修士,前幾天在被我問過話後,吓得連夜就收拾包袱,跑去無陰嶺一帶投奔自家兄長了。

“譚山雨?”風缱雪覺得這個名字的格式有些熟悉,想了片刻,“大明宗的人?”

“的确是大明宗弟子。”風初止訝異,“你認識他?”

“我不認識他,也同大明宗沒有交集。”風缱雪道,“不過我先前曾撞見過一名自稱大明宗弟子的修士,名叫譚山曉。”

謝刃同樣對這個譚山曉有印象:“哦,就是我們剛認識時,在白鶴城,三更半夜跑來客棧給你作揖的那位绛袍客?”

風缱雪道:“正是。”

風初止道:“那就巧了。最近因為九嬰頻繁現世,引得整片大陸怨氣暗湧、邪魔頻出,所以各世家都派出弟子前往陰煞之地鎮守,大明宗派出的,就是這位譚山曉。”

“那我們得去會會他,看能不能說服譚山雨出來作證。”謝刃道,“現如今鸾羽殿定然防範嚴密,即便能偷偷溜進去探查,總不如大搖大擺來的便利。”

風缱雪點頭:“好,我跟你去。”

無陰嶺距離春潭城不遠,大明宗在嶺上新建了許多帳篷,看來是打算長期駐守。而在最大的一頂帳篷裏,正坐着兩名年輕人,正是譚山曉與譚山雨兄弟二人,模樣長得差不多,就是小的要面嫩些。

“來,阿雨。”譚山曉招呼他,“吃點東西。”

“不吃,我沒食欲。”譚山雨裹着毯子,“哥,這裏可太吓人了,早知道我就不來了。”

“陰煞之地,哪有沒古怪的,聽到兩聲鬼哭就受不了了?”譚山曉搖頭,“你都快滿十四歲了,怎麽還如此膽小如鼠。”

十四也不大啊。譚山雨暗自嘀咕,又問:“風氏的人不會再來找我了吧?”

“你既說了沒看清,他們再找你也沒用。”譚山曉道,“況且你本來也沒看清啊,又沒撒謊,萬一真的不是煞氣呢?豈非冤枉了人家鸾羽殿。”

譚山雨嘟囔了一句話,聲音更小了。

譚山曉對這弟弟頭疼得很:“什麽?”

譚山雨大聲問:“那若風氏不按你說的來,硬是要将我帶回去問話呢?”

譚山曉耐下性子 :“風氏又不是蠻荒匪幫,怎會無緣無故地要帶走你?況且我們也不是沒有身份地位,他銀月城就算再有威望,還能強行從大明宗搶人不成。”

譚山雨這才放心,自己一點一點挪過去,撿了塊糕餅慢慢啃,跟個兔子似的,确實膽小。膽小到還沒吃兩口呢,一覺察到腳下有動靜,立刻就蹿了起來!

譚山曉心力交瘁:“你又怎麽了?”

“有……有東西在動啊!”譚山雨指着地面,結結巴巴地說,“頂了我一下。”

譚山曉長劍一探,沒有試出任何煞氣,就是平平整整一塊地:“無事。”

譚山雨欲言又止,半晌之後,自己挪了個地方坐,結果這回腳下的動靜越發大了,他看着身旁正在閉目調息的兄長,實在不知道還該不該說,就這麽三猶豫二猶豫,外頭已經傳來驚呼:“小心!”

譚山曉猛地睜開眼睛。

譚山雨扯出哭腔:“我就說有東西在動嘛!”

是一大群僵直的枯屍,正在搖搖晃晃争先恐後地往外爬,大明宗弟子布下金紅天絲,組成本門降妖慣用的洛神陣法,平日對付鬼東西時綽綽有餘,但這回卻有些吃力。譚山雨拎着劍,看着被打碎後還能重新接在一起的枯屍,被吓得魂都飛了,只會閉起眼睛一陣虛砍,枯屍一具也沒砍中,倒是險些将他自己甩飛。

爬出來的枯屍越來越多,而且有些被打成兩截的,還能分別站起來再四處游蕩。大明宗的弟子不得不先後禦劍而起,枯屍們摸了一陣,見無法再啃着鮮肉,倒也不糾結,轉身就朝四面八方走去。

這周圍可都是村落城鎮,一旦将這群玩意放出去屠戮百姓,大明宗顏面無存不說,連初入宗門時的那番豪言壯語都對不住!于是衆人紛紛深呼一口氣,再度凝神布陣,譚山曉叫過兩名心腹,命他們火速前往春潭城求援。

心腹領命離去,譚山曉一抖劍尖,再度飛身而下,先将帳篷周圍的枯屍清理幹淨。譚山雨有心出去幫忙,但又深知自己這點本事,十有八九只能添麻煩,只有躲在門口叫:“哥,你小心左後方!”

譚山曉靈巧一躲。

“右後方!”

譚山曉再躲。

就這樣,兄弟二人也算配合無間,很快就打退了又一批枯屍。譚山雨嗓子幹得冒煙,剛想喝口水潤潤,回頭卻恰好與一個渾身爛糟糟的人來了個對視,頓時捏着脖子尖叫出聲:“啊!”

譚山曉也大驚!他掃出一道鋒芒想救弟弟,卻已遲了一步,枯屍的爪子直直插向面前少年的雙眼,卻并沒有可口的燙液流出,相反,它自己倒是燙得很,着火了。

“轟隆”一聲,萬丈紅蓮沖天而起,瞬間吞沒日光。金紅色的火浪向前奔湧,所經之處,所有枯屍都化為焦脆枯骨,風一吹就碎成粉。

大明宗這回出來的弟子年紀都小,哪裏見過這陣仗,自是齊刷刷驚了一排。可當他們看清烈焰的主人也不過是個少年時,就在震驚之外又多出幾分羞愧,都是一樣的年紀,怎麽人家就……

已經習慣了做“別人家孩子”的謝小公子,吊兒郎當,潇灑不羁,吹了吹掌心青煙。

風缱雪負手站在半空,直到看着最後一具枯屍也被火舌吞噬,這才淩空攥下一場雪,呼嘯着覆滅還在噼裏啪啦燒的餘燼。

于是大明宗的弟子們就更加……

這都什麽人啊。

總之說不出話。

譚山曉大喜過望,一個“瓊”字到了嘴邊又及時想起咽回,急匆匆走過來,雙手抱拳,作了個與白鶴城客棧一模一樣的、猛烈而又激動的揖:“漁陽城大明宗弟子譚山曉,見過風公子!”

謝刃站在自家心肝身後,好事地打量人家譚公子,心想這人還挺軟和,腦袋都要磕上地了,要不要這麽折疊。

“不必多禮。”風缱雪道,“你受傷了。”

“不礙事,小傷。”譚山曉趕忙擺手,“我們自己帶了藥。”

“那位正在探頭探腦的,就是你的弟弟吧。”風缱雪看向帳篷。

譚山曉一聽,立刻将譚山雨叫了過來,還不等風缱雪主動開口呢,就已經慷慨地送出手:“風公子若是有話想問阿雨,請盡管将他帶走!”

弟弟五雷轟頂:“哥?”

不是說好咱們大明宗也是有地位的體面人嗎,怎麽風氏才剛來,你就已經這般迫不及待了?

譚山曉瞪過去一眼,你知道什麽,瓊玉上仙親自上門,莫說只是問話了,就算是想讓你女裝獻舞,你也必須現在就去描眉畫目。

譚山雨自然不想去,哪怕方才那場大火救了自己,也不想去,于是退後兩步道:“我那天只是匆忙一瞥,好像見到有煞氣,就随口同身邊的人說了,可他們卻都沒看見啊,所以一定是我看錯了。”

風缱雪搖頭:“未必。”

譚山雨問:“哪裏未必?”

譚山曉又踢了弟弟一腳,這是同上仙說話應有的态度嗎?

譚山雨覺得他哥可能是吃錯了狗腿藥。

風缱雪道:“方才大明宗弟子在迎戰枯屍時,一直是你在提醒譚公子,我們站在遠處看了一陣,每回在枯屍冒頭之前,你就能準确判斷出它們的具體方位,這是旁人學不去的天賦。所以那日在鸾羽殿附近,其餘人都沒看到煞氣,偏偏由你看到了,是完全有可能發生的。”

譚山曉一聽,也恍然大悟:“對,對,方才在這群枯屍冒出來之前,阿雨就說地下有東西在動,我卻沒有覺察,原來我這弟弟竟還有此等好本事!阿雨,你快再仔細回憶回憶,鸾羽殿上空的煞氣究竟真不真切?”

譚山雨被他緊緊掐着手腕,動都動不得,也不懂哥哥究竟在亢奮什麽。風缱雪見他依舊不願開口,又提醒了一句:“這群枯屍之所以傾巢出動,極有可能就是受那股煞氣催動,若不及早斬草除根,将來或許會出現更多異狀,而我與阿刃不可能一直待在這裏。”

聽他這麽說,譚山雨果真臉色一白,猶豫了一陣,咬牙道:“是,我确實看見了,不會錯。”

譚山曉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喜上眉梢:“好小子,有出息!”

譚山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

謝刃伸手将人拉起來,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吧,回鸾羽殿。”

譚山雨哭喪着臉:“啊?”

“譚公子也與我們同往。”風缱雪對譚山曉道,“這一帶的妖邪受紅蓮火鎮壓,應當會安穩幾天。”

譚山曉聲音洪亮:“是!”

見到有哥哥陪着,譚山雨的不甘願總算減少幾分。四人一道折返鸾羽殿,正巧撞上金洲出門。

其實金洲實在是不想出,但也實在是架不住風氏尊貴的大公子隔三差五親自登門。

“風大公子。”金洲照舊行禮,“對不住,家父還是未能成功出關。”

“無妨,我們也不是來找金殿主的。”風初止還未答話,另有四人已禦劍而落,“金殿主盡可在聚光壇繼續閉關,閉個十年八年也沒事,不過關于鸾羽殿的煞氣一事,我們可得好好查查。”

“謝刃!”金洲面色不悅,呵斥道,“這裏哪有你說話的份,好大的膽子!”

“我膽子向來不小,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謝刃将譚山雨推到前頭,“說。”

譚山雨已經練習了整整一路,此時聽到命令,不管三七二十一,梗起脖子就張口,擲地有聲地洪亮喊道:“我那日親眼看到鸾羽殿上方有煞氣!”

聲音巨大,謝刃教他的,若是不敢說,就往外喊,喊出來就暢快了。

譚山雨喊完之後,呼哧呼哧地想,果然十分暢快。

不過他雖暢快,卻把金洲震得耳朵嗡鳴,怒道:“你吼什麽!”

譚山雨脖子一縮,躲了。

金洲又冷笑道:“也不知哪裏來的無名小卒,說一句我家有煞氣,我家就真有了嗎?還不快些退下!”

被明晃晃地貶低成無名小卒,譚山曉自然要替大明宗與弟弟讨回公道,于是上前道:“金公子,在下大明宗弟子譚山曉,方才這位是我的弟弟,譚山雨。他與鸾羽殿無冤無仇,斷不會空口污蔑,我們既然敢來,自然是有十成十的把握,還請閣下勿要出口傷人。”

金洲不願理這些閑雜喽啰,只對風初止道:“風大公子,你也信嗎?”

風初止看了眼風缱雪,見對方微微一點頭,心裏也有了底,便對金洲道:“事關九嬰與三界安危,風氏向來不怕麻煩,寧可信其有。而且大明宗既肯出來做擔保,按照規矩,我也得給他們一個交待。”

金洲怒極:“你……修真界門派這麽多,要是天天有人空口污蔑我家有髒東西,風氏還要天天上門搜查不成?”

風初止道:“倘若真的天天有人告狀,風氏自然會天天上門查,不過金公子不用擔心,查不出來古怪,自然由告狀的人擔責,宗主親自道歉,再雙倍賠償鸾羽殿的損失。”

金洲蔑視地看了眼大明宗:“我們可不稀罕!”

“好。”風缱雪冷冷一應,對譚山曉道,“譚公子,你聽到了吧,金公子說他不稀罕,所以這回就算真的一無所獲,又将鸾羽殿砸了個稀爛,你們大明宗亦不用擔任何責任,道歉不必,賠償也不必。”

金洲簡直火冒三丈,他對風初止有忌憚,對風氏其餘不知名的公子可不想客氣,指着就要開罵,結果被謝刃一劍鞘敲得手腕麻痹。周圍金氏弟子見狀,紛紛圍了上來,眼看雙方劍拔弩張,院內卻傳來一聲虛弱嘶啞的男音:“退下,阿洲,休得無禮!”

看到來人,金洲面色大驚,也顧不上再與謝刃算賬了,兩步并作一步跑着将人扶住:“爹,你怎麽提前出關了。”

“家中出事,我自然要出關。”金聖客咳嗽兩聲,緩緩走上臺階,“風公子,見笑了。”

風初止回禮:“貿然登門,打擾了金殿主閉關清修,真是對不住。”

謝刃還是小的時候,來這裏混年飯時見過金聖客,卻不想這些年過去,對方竟會由一個紅光滿面的胖大叔變得如此骨瘦如柴風吹倒,這……頂多也就五十歲吧,怎麽與他的兩個弟弟差得這麽多。

金聖客側身:“諸位,請先進來說話吧。”

謝刃一邊走,一邊從袖中抖出照魂鏡。

風缱雪問:“如何?”

謝刃将鏡子收好:“正常。”

風缱雪點點頭,伸手替他将歪掉的衣領仔細整好,又将頭發也理了理。

譚山曉看得十分眼熱,羨慕地想,原來上仙對晚輩竟如此照顧有加。

于是他趕緊把自己的衣服領子也給塞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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