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我在

清明峰。一席煙雨。

茶香混着雨香, 梅毓坐在小亭裏。清明峰好似一直在下雨,他也好似一直在等人。

來人一襲黑衣,渾身肅殺。

梅毓不慌不忙, 朝着慕南風舉杯:“師侄來品茶?”

慕南風不答。

下一瞬, 他的劍已橫在了梅毓脖頸。他一身煙雨氣味,壓不住刻骨的恨意。

“我仔細想了想……師尊每次背叛我,好似都與你有關?”他的聲音還如平常一樣溫柔, 卻沾滿了血腥味兒。

“你說什麽,我早就不記得了。你還是去親眼看看的好。”梅毓只是笑, 仍拿着那杯茶。

“今日不喝, 下次還能不能喝到……就得問小素弦了。”

他一動也不動, 逼着他的劍卻顫抖了。

那劍顫得越來越厲害, 梅毓看他辛苦,伸手一推,黑色的身影便沉沉墜下。慕南風盡力睜着眼睛, 不願就此昏迷。卻終究敵不過倦意, 意識沉入深淵。

·

“師兄……南風這是……”

師尊的聲音。

慕南風緩緩醒來,已回到了清淨峰的殿宇。

他像是在高處,素弦離他幾步,背對着他,接過面前的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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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一向怕生,梅毓怎會讓他去扶持旁人的身體……慕南風微微皺眉,往前看清那人的臉,眉間的刻痕更深。

那具身體他可太熟了……就是他自己。

慕南風看了看自己,又喚了素弦一聲。

“師尊。”

素弦恍若不覺,仍問着面前的人:“師兄怎麽會遇見南風?”

他一醒來,慕南風不在, 他還有些難過。苦等了半天,在床上發了許久的呆,等來的卻是個昏迷不醒的慕南風。擔憂的同時,又有些慶幸。他昏迷前說了許多丢人的話,不用那麽快面對……也,也好吧。

梅毓輕笑了一聲:“他去找我做什麽,小師弟該清楚。”

素弦面色慘白,微微抿着沒有血色的唇,輕輕搖頭:“奴契……我做不到……師兄,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梅毓笑着嘆了口氣,素弦徹底心灰意冷。

梅毓幫着他,把慕南風扶到床上,塞給素弦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玉令:“我封了他的意識,小素弦你不用逼自己太緊,想明白了,就捏碎玉令。玉令碎了,他就會醒來,屆時奴契也會成型。”

他輕嘆一聲:“師兄只能送你到這裏了,剩下的事情,都由你來決斷。”

兩人身旁的黑影,微微勾起唇角,撞上梅毓似有若無投來的目光。

視線一觸即分。

這個人是故意的。他早就知道師尊會失敗,故意等着。清明峰是個陷阱。

慕南風不是沒考慮過,可他沒想到梅毓已然失憶,卻依舊有克制他的法子……他和師尊究竟知道些什麽?

慕南風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身體。玉令在他身上投了層淺淡的光,玉令不碎,他定然回不去。可若是碎了,他便要永世做師尊的奴……他們想要自己這個奴做什麽?

慕南風有些期待,素弦何時會捏碎玉令了。無論平素多麽乖順,在捅自己冷刀上,他這位師尊可是從來不含糊。等他回過神來,明日就該捏開玉令了吧,或者說……就在下一刻?

黑影目光灼灼,盯着素弦手裏那枚玉令。

梅毓轉過頭,朝素弦道別。他走後,素弦愣怔在原地,指尖縮了縮,玉令藏得更緊。

柔軟的指尖撫摸着玉令,他無神地愣了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手中是什麽催命的玩意,吓得一縮,把它抛了出去。

玉令落在慕南風手邊,他昏昏睡着,觸摸不到。素弦逃也似地離開了。

徒留一道黑影,徒勞無果地撈了幾次玉令,卻屢屢被彈開。

慕南風:“……”

這麽吊着他,不如早捏了早省心。

畢竟他還沒問出,師尊口中的那句“主人”,究竟是什麽意思。

·

練劍能止心火。

記憶裏,有誰對他說過這句話,他又把這句話教給了誰。

劍在手裏,像是世間最引人注目的美人,看着它,便忘卻了世間一切煩惱。

竹林裏葉落簌簌。

素弦不知道,自己竟然會舞劍。更不知道,自己在舞劍的時候會哭出來。更不知道,他會一邊哭一邊喊着慕南風的名字。

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的身子已認主,奴契卡在半道上,是扭曲地糾纏着活下去,還是放任慕南風一直睡着,都取決于他。

若是剛穿過來的時候,他怕是會很快樂地把玉令往旁邊一丢,自己抱着偷來的茍活日子,有一天算一天開心地過活。

可他做不到了。

一想到以後的日子都沒有慕南風,他便忍不住發抖,身子難過得像是要把自己絞殺,心中更是酸澀難忍。

他……他到底怎麽了……

從不失手的劍修,他的劍終于脫手而出,當啷落在地上。

白衣的仙尊,宛如拿不動劍的少年,練了半天,渾身是汗,拿不住劍了,就委屈地蹲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慕南風在竹林間飄蕩,冷眼看他扶着竹子,不堪承受地跪下。

哭得撕心裂肺。

“我還以為你是哭給我看的。”慕南風站定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你怎麽會真心為我哭得這麽兇呢……”

素弦抽抽搭搭,不為哭了給誰看,只獨自崩潰。慕南風僵硬着,猶豫了再三,蹲下身去,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去,想要給素弦擦去淚痕。

——可他好像錯了。慕南風想,原來師尊從前在他面前哭得還算克制,他內裏真像個撒潑耍賴的小孩子,平時在他面前,還算得上是強撐着成熟。

指尖擦着素弦的面頰,直直穿了過去。紅腫的眼角,濕潤的面頰,弧度姣好的下巴,他一點也碰不到。

早知道會這樣。慕南風輕笑一聲,面上卻寂寥。

埋頭痛哭的人哭累了,身子卻僵了一下。

有誰……在給他擦拭眼淚?

他揚起頭,已經泛涼的淚珠滑下,依依不舍如出嫁的姑娘。

哭紅了的眼睛晶亮亮的,仿佛能透入人的心裏。

他的嗓音啞着,吐出的聲音一癟一癟,帶着惶惑。

“……南風?”

“……我在。”慕南風喃喃着,坐在素弦的身邊,輕輕摟起了他。

“別哭了,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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