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真假胡子

淩深當了幾日賬房,跟着也如先生那般生出了幾分不耐來,倒不是他算數不過關,委實是那賬目繁雜,又都是漢字書寫而成,這從上往下從右往左的看賬習慣,讓看慣了數據表的他頭一次生出深深的無力感來。

也是自他進了這賬房,方才知道這賬房的賬目并不單單有青峰寨的日常收入開支,更甚至還有一摞的青峰寨名下産業賬目。孟春和将這些賬簿全權交托給淩深的時候,那雙眼睛是賊亮賊亮的,好似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終于跳出了這火坑。

可不是火坑嗎?淩深光是看了兩日,便覺得頭痛欲裂,最後他一咬牙,決定将這一年的賬目統統整理一遍。以往他為了整垮對手,沒少下海從商的,還美其名曰蛇打七寸,必要将他們往死裏趕。那段時間下來他也算頗有心得,對一些數據統計自然也就拿手,僅僅通宵了兩個晚上,便将所有漢字轉換成了簡單的數字,又整理成熟悉的數據表,這才覺得順眼多了。

沈奇偶爾也會跟着他進賬房,倒不是幫着他算賬,就是端個茶、倒個水、磨個墨之類的。有次看到賬簿,見上面是些從未見過的文字,倒也有些好奇。他以往跟着先生學過一些,是以知道淩深這寫得根本不是漢字,他左右研究了一番,雖看不懂,卻覺得用這記賬極其簡單明了,頓時對他們大當家的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字看起來就跟蚯蚓似的,寫起來倒是簡單極了。”沈奇笑了下,腦子一轉倒是想起些事來,接着又說,“這字用來當暗號挺不錯的,左右別人也不懂。”

淩深聽了,深以為然。

期間孟春和來過幾次,和淩深說道了一番千和城內各店鋪的事務,以及各類注意事項。好比說去了餘家米倉只需找餘一掌櫃的;再比如說去了城南酒樓只要找那裏的小二即可,掌櫃的反倒不如這小二明事理;再再便是各店鋪之間有些也是不能說破的,倒是丁二镖局沒什麽忌諱,據說裏面的人都是值得信任的。

這些事說完了,孟春和又惦記上淩深的賬簿,讨來看了一番,果然是清晰明了,比之前在自己手上那會兒看着幹淨多了。只是先生也不懂上面那些文字,搜腸刮肚地想了許久,仍舊沒記起這是哪國文字。不過先生好學,卻不是個疑心重的,拿着賬簿讨教一番,只覺得這文字寫起來雖簡單,卻不如漢字那般直觀。再者先生自覺已經脫離了賬房這苦海,也就對這玩意沒怎麽上心。

自從孟春和不再光臨這賬房,這充斥着墨香的房間就顯得清淨不少,淩深趁此将往年賬目都翻看了一遍。這賬簿記得極為細致,事無巨細無一遺漏,只各店鋪每年盈利所得的銀錢去向有些含糊。淩深只知這其中一小部分留作了店資,另一小部分貼補了青峰寨的日常用度,這剩下的大部分似乎輾轉了多個地方,但最終去向卻不甚清楚。

淩深估摸着算了下,這千和城中的店鋪開張大多都有兩年了,統共十來家左右,其中又以米倉、镖局規模最大、也最是靈活,往往走南闖北地游走于南梁、大夏各地。而就這兩家的年收入都有近百萬兩了,更遑論算上那林林總總的小店鋪收益,兩年經營下來該有多少,可偏偏是這麽大筆的銀錢,竟然不知去向了。

發現這個疑問,淩深倒也沒去尋求答案,既然孟春和沒特意說明,想來該是默認的事。再者這錢橫豎不是他的,也實在管不得這麽多。不過偶爾他也會想,這麽多錢究竟用在什麽地方了,若說光養一個山寨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就是供給一座城也該是沒問題的。

又過了一月,天越發寒涼,淩深倒是早已将賬房的事處理完了,又因這賬房不能升火盆,早早将其舍棄了,光是抱着幾本緊要的冊子回了房間。孟春和也知這段時間若要找大當家的,只需去他房間即可,于是尋着空就去了角山院。

“你前日說想去內城,今日天氣不錯,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一遭?”孟春和抄着雙手,從門外探頭望進去,卻見這人坐在桌邊正擺弄着一把劍。這劍孟春和倒是知道,名喚承影,原是他們當家的收藏之一。前些日子,這兩人在武場切磋時,因見這人不擅武器,又見他對劍頗感興趣,于是很爽快地将這劍送與了他。

孟春和雖是個文人,卻也能看出此劍絕非凡品,而他們當家的倒是大方,一送竟送了這麽個寶貝,其心可鑒啊。當然,作為以努力撮合這兩人為使命的人來說,先生對此絕對是喜聞樂見的,甚至還暗暗偷樂了好幾天。這會兒又見大當家的擺弄着這劍,自我催眠地以為他在睹物思人,原本就頗為愉悅的心情更是要飛起來了。可不是,要知這劍在他手上好幾天了,該看得也早該看夠了,直到這會兒還拿在手裏仔細把玩,除了睹物思人,先生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理由讓他們大當家的端詳這把劍了。

這邊先生笑得賊賤賊賤的,淩深聞聲擡頭,只覺門前似乎站了只奸笑着的狐貍,他嘴角一抽,下意識道:“先生這是出門忘吃藥了?”

孟春和不明所以,只以為是字面意思,搖頭回道:“我沒生病啊。”語畢,他又想起了什麽,趕忙捂着嘴小聲道,“倒是有人吃了相思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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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小聲,淩深沒聽清楚,只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随後收起桌上的劍,站起身來。他倒是還記得先生一來這裏說得那句話,急忙從衣櫃裏抽了兩本賬簿出來,這才跟着出門。

淩深跟着孟春和到了馬廄,一眼看到了候在馬廄門口的人。待認出這人來,淩深很快便想起孟春和方才話中那一聲“我們”,敢情這二字指的是他和這位當家的。

三人牽馬下山,沿途淩深沒憋住,忍不住沖于狁說道:“倒是難得見你下山。”這話可是大大的實話,淩深在山上待得時間不長,但好歹也有幾個月了,而在這段時間裏這人竟未下過山,倒是時常見他上山去。要淩深說的話,這人放到現代絕對是個宅,至于是死宅還是技術宅,還需更進一步的觀察。

于狁對他這話不以為然,也沒做回答,反問了他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那把劍你覺得怎麽樣,可用着順手?”

淩深似乎習慣了他這種冷淡而又過分沉靜的性子,“哦”了聲就說道:“我剛還在看呢。”

于狁偏頭看着他,沉默地等着他的回答。而他的眸子又向來平穩不起波瀾,被這麽一雙眼睛望着,淩深忽的不想說了。他有點想吊他的胃口,看看他會有什麽反應,于是抿着嘴晃了晃腦袋,做出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來。于狁竟也不催促他,一直到他們上了馬,他才蹙眉瞥了他一眼。

到了這會兒,若于狁還察覺不到這人是故意的,也實在枉為這一寨之主。只是按他往日的性子應該全然不當回事,可此時此刻,看着這人隐隐掃過來的餘光,一個念頭赫然躍上心間。

于狁這人以往從不使壞,可一旦使壞必定眉眼低垂,于是就見他低順着眉眼,含笑說道:“待會我欲要去镖局一趟,若你沒事便一道去吧。”

難得聽他用如此的語氣說話,淩深一時竟覺得這聲音好聽極了,再擡眸看看他那張臉,卻覺得這聲音和他容貌實在違和——就他那滿臉胡子的造型,合該更粗犷一點才是,怎的透着幾分溫文爾雅來。

果然這胡子就不該有。這麽一想,淩深更是覺得該找機會将他那滿臉胡子刮掉才行。他眯着眼睛,盯着邊上的人,腦中卻幻想着這人刮掉胡子的模樣,到底是怎麽樣的呢?是一張極為普通的臉,亦或是就和他目前粗犷的造型相似,又或者和他的造型完全相反……難不成是娃娃臉?然一想到這可能,淩深頓時萎了,他實在無法将眼前這人和娃娃臉聯系到一塊,但轉念又覺得這人若真是娃娃臉,他反倒能理解他蓄胡的理由,光是看着就霸氣十足不是。

“看什麽?”被淩深盯着,于狁一反常态,挑眉問他。

“你這胡子蓄了多久?”淩深随口一問。

于狁不疑有他,倒是頗為老實地給了回答:“有兩年多了吧。”

“兩年啊……”淩深這一嘆,嘆得着實有些莫名,別說是于狁了,就是跟在他們後面的孟春和都忍不住擰了眉,看着淩深的目光都染上了幾分異樣。

淩深敏銳地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其中一道目光帶着些緊張,這是以往從未有過的,是因為他觸及了一些敏感話題嗎?他不無可能地想着,卻在下一刻笑道:“那兩年前你帶的是假胡子吧。”

于狁心裏頭一抽,心道這要是猜的未免也太準了,可見他是循着跡象琢磨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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