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黑吃黑

十一月初十,穆州州境內數個村莊被強盜打劫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出數日,這消息便傳至上京,皇帝聽後勃然大怒,并欲降罪于隐瞞不報的穆州州官,以及監督不力的監察官。蓋因丞相王钰求情,才饒此二人不死,并讓二人戴罪立功,勢必在一月之內剿滅這群喪心病狂的強盜。

穆州州府接到聖旨,立即派遣了廂軍于紅河附近搜查。然而廂軍在紅河附近查尋數日,卻是連強盜的影子都沒找到。穆州知府知曉此事後大發雷霆,轉念卻又嘆起大氣來。其實這樣的結果他早也猜到了,若非一開始他們便找尋不到這群冰原強盜,也不會迫于無奈将此事壓下,現在他們是騎虎難下,只能硬着頭皮查下去。

穆州知府下令加大搜查力度和範圍,廂軍接到這命令後,也不知怎麽就曲解了這命令的意思。當下的确加大了力度,卻是擾得原先打漁的漁民們無法幹活,一連幾日,生生斷了這群以捕魚為生的人的生計,一時間民怨沸騰。

廂軍打壓漁民的傳言也跟長了翅膀一樣,沒多久就傳到了溯北。宋尹接獲這消息的同時,又有幾處暗哨将穆州一帶的情形報了過來,果然如傳言一般,紅河附近的村民現下不僅要時刻警惕這幫神出鬼沒的強盜,甚至還要應付态度越發張狂橫行的廂軍。

當日,宋尹一封書信送至青峰寨,将自己所獲的消息統統禀報給了于狁。

于狁讀了書信,一連兩天臉色不愈。淩深看着他,眉眼一挑,就問道:“這又是出了什麽事,把你愁成這樣?”

這兩天于狁眉頭就沒松開過,怕是連睡着都擰着眉。此刻聽了淩深這話,他也不說話,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望着淩深。

恰逢先生從屋外進來,臉上挂着和于狁相差無幾地沉重表情,進屋看到坐在桌邊的兩人,忍不住湊上前感慨一番:“這世道真是混亂……”

淩深左右看看,得,兩個人都一副“天要塌下來”的表情,他更疑惑了。眼見于狁那邊是走不通了,他屁股一挪,坐到孟春和身邊就問:“這世道怎麽了?”

孟春和擡眸幽幽地瞥了他一眼,接着又是一嘆:“像你這樣真好。”

淩深覺得莫名其妙,自己這倒是躺着也中了一槍,不過他到底也不在意,只是越發好奇這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許是終于緩過神來,孟春和也不再吊淩深胃口,語氣不緊不慢地将方才聽到的事情轉述了一遍。先生聽聞的事情其實就是近期正瘋傳的廂軍欺壓漁民那事兒,只不過經過無數人的口耳相傳,原先簡簡單單的事情愣是被傳得神魔亂舞,仿佛作孽的并非廂軍,而是披着廂軍皮的妖魔,這着實是因為傳言中的廂軍所做的事情已經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了。

看着先生一邊感慨,一邊罵着那穆州廂軍,淩深不禁嘴角一抽,心想不管在哪個地方,這傳言都是一支不可小觑的中堅力量啊,白的能說成黑的,而黑的更是能說成炭渣渣。這邊感慨完了,他偏頭又瞧了眼始終一言不發的于狁,這人沉默至今,臉色更是一變未變,倒是在先生說起那廂軍之時輕輕嘆了聲。他嘆得輕,大概以為沒人聽到,倒是被淩深耳尖地捕捉到了。

等先生走了,淩深頭一轉,果斷又湊到于狁身邊。他右手擱在桌子上,手指輕叩桌面,借此換回眼前這人的注意力,待于狁反應慢一拍地看向他,他才開門見山地問道:“你也在煩惱這個?”

于狁怔了下,沒急着回答,大約是在考慮該不該說的問題。

淩深見他如此,就有些不悅,其實也知道他有些事不好說,理性上能理解,可心裏卻奇怪地對他這種故意隐瞞的行徑很不以為然,甚至是讨厭的。淩深是拿于狁當了自己人,自然也希望他不把他當外人看待才好,可偏偏這人跟個悶葫蘆差不多,性格又內斂至極,還總喜歡把什麽擔子都往肩上扛,把什麽事都藏心裏,根本沒将他當朋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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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淩深忽的冷哼了聲:“愛說不說。”說完拂袖站了起來。

于狁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不悅,也是一凜,又見他站起來一副要走的樣子,趕忙伸手拽住他的袖子。

淩深回頭,懶懶地瞧着他:“怎麽?你不是不想跟我說話嗎?既如此,我回去屋子睡覺了。”

于狁被他這麽一噎,有些接不上話來,可又不想松了手,最後只得嘆道:“我也沒說不說。”

淩深卻沒坐下,眉眼低垂地俯視着眼中透着少許無奈的人,清冷地繼續:“好啊,那就說吧,我聽着呢。”

于狁還有些猶豫,淩深見了,也不為難他,抽抽袖子打算走人。在旁人看來,他這動作未免有幾分拿喬的意味,不過就淩深自個來說,他是真的想開了,眼前這人神秘得緊,或是真的牽扯到什麽機密也說不定,他若得知曉了,或許反而是将自己這條命放在懸崖上吊着——他雖不怕死,卻也不想因着這種事置身于危險中。

淩深抽了兩下衣袖,第一下的時候于狁還捏得緊,他抽不動;第二下這人卻忽的松開了,淩深得了自由,頭也不回準備離開。只是沒等他踏出了門,身側倒是遞上來一封書信。

“看看吧。”于狁将信塞到淩深手上,淩深猶疑了下,到底攤開看了起來。他到此也好久了,基本常見的字都認全了,一般只要這人字寫得不是狗爬式的,他都能看懂。寫這封信的人是宋尹,雖說這人不過是個總镖頭,但這字卻是寫得龍飛鳳舞的,跟以前醫院那批老中醫寫的字有得一拼,他皺着眉辨認了好久,可愣是沒看懂這上面寫了什麽。最後看得眼睛都花了,淩深也頗是無奈,回身将信件塞回給于狁。

于狁拿着信,挑了挑眉:“看完了?”

淩深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這人以前當大夫的吧,字寫成這樣還讓不讓人看了。”

于狁是看慣了宋尹的字,況這也是他們內部交流得慣用字體,看起來自然沒有障礙。此刻聽了淩深的話,倒是一下子反應過來,當初這幾個人的字是專門練過的,特別寫成這樣,萬一落入他人之手也不好教他們辨認。

淩深一屁股坐下來,一手撐着下巴,神情略有些懶散:“你也不用費心翻譯了,大概說說就行了。”

于狁摸摸鼻子,還真就按着淩深的要求簡短地說了遍,大概也和先生說得差不多,就是更為細致點,也沒那般誇張,順帶的又将這起事件的始作俑者說道了一番。

淩深聽完了有關冰原強盜的描述,倒是覺得和北歐那幫維京海盜差不多,估計就是本源不同,但鑒于所處環境相似,生活習性可能也相差無幾。不過這并非他所關心的,比起這種跟自己沒半毛錢關系的事,他更好奇這人為什麽這麽在意。在他看來,這種事情怎麽看都是當地父母官的事,就是要管也是朝廷去管,實在輪不到一個山寨去操心。

這麽想着,他若有所思地瞟了眼于狁,試探性地問道:“你是穆州人?”

于狁不明所以,搖搖頭回道:“不是。”

淩深換了個坐姿,一臉奇怪地望着他:“那你這麽關心那地方幹嘛?竟然還派人專門去查,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別國的細作呢?”

于狁斂眸沉默,片刻之後忽的站了起來,走到窗邊。這兩天天氣不錯,挂在樹上的雪已融得差不多了,但地上仍鋪着厚厚一層,望出去便是白白得一片。淩深見他不語,也跟着走上前去。窗外白雪皚皚,淩深第一次看得時候的确震撼,只是看多了,難免覺得這白色一成不變有些乏味。

正想着,耳邊突然傳來于狁的問話:“你覺得這天下如何?”

“你如果只是問我天下是否太平,聽說自三年前南梁獲勝後,兩國就停戰,沒有戰争自然太平;若你問這穆州的事情,自有穆州州府和朝廷想辦法,實在不用你去操心。”淩深本來還想說一句——你管太寬了,但看着于狁從始至終不似玩笑的态度,終究是沒将這話說出口。他這人性子素來涼薄,很多時候無法理解這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就如在他看來,這穆州死了那麽多人縱然可憐,但橫豎跟他沒啥關系,他又是個不喜随波逐流的,是以連感慨都懶得感慨。

久久沒聽到于狁接話,淩深側眸瞧他,不想正好對上他的目光。他似乎看他有一會兒,見他看過去,就開口問道:“若是讓你去對付這群強盜,你會怎樣做?”

“嗯?”淩深聽明白了于狁的意思,歪頭想了想,道,“咱們不是山賊嗎?既如此到穆州打下秋風也不錯,橫豎那邊物資豐富,只是中途遇到了同行,那肯定是要打上一架的,把他們幹翻了,再把聞風而來的廂軍揍一頓,最後捐了金銀珠寶再逃回溯北。再說了出了鎮北關就不算南梁境內,況這地方山寨多,山賊更多,誰知道是誰幹的,保不準南梁還以為是夏國幹的,總之扯不上我們就是了。”

淩深講得簡單粗暴,全程将“黑吃黑”理論貫徹到底。于狁聽罷起初有些不認同,但細細一想卻道自己想管這事兒,也只剩這辦法了。最後他一握拳,道:“好,那就這麽辦了。”

淩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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