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故人

跪在院中央的女子, 有着一張白淨秀氣的面孔，那是寒亭十分熟悉的面容，是曾經每日相伴在她身邊, 在三年前的大火中不斷呼喊她名字的侍女翠翹。

只是雖然還是那張熟悉的臉, 可是翠翹給人的感覺卻不同了。

她穿着一件淺青色的雲緞夾襖，用墨綠色的絲線細細的勾了邊, 領口處繡着精致的白紋昙花, 下配了一件松花色暗紋細絲褶緞裙, 這一身用料上乘，做工精致，襯的翠翹原本清秀的容貌更添了兩 * 分雅致。

發髻上也不再是做侍女時的雙環髻, 而是簡單梳了起來，插了一直翠佃銀簪。

這樣的翠翹, 很美, 也很陌生。

在寒亭的印象裏, 翠翹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姑娘，七年前侍奉自己的兩個大丫鬟到了年齡，被她嫁了出去, 身邊沒有近身服侍的人。

她本也不是驕奢的性子，再加上與兩個大丫鬟感情深厚，這乍一離別倒是十分難受, 本不想再用貼身的丫鬟, 有些粗使的就好。

可沒想到，一日她去廚房指揮廚子們做一道甜湯之時, 碰巧在柴房裏見到了一個幹瘦的小丫鬟，守在柴堆便一邊哭一邊看着火，臉上被煤灰弄得一道道的, 好笑又可憐。

寒亭笑着問她，為何躲在這裏哭。

小丫鬟說，她是剛被買進府來的，父母親人逃難的時候用她換了一兜子糧食。

她從沒吃過一口肉食，今日中午本來廚房的份例有一道豆腐燒肉，她特意留下了藏在柴堆裏，沒想到回來卻發現藏在柴堆裏的燒肉碗倒了，燒肉不見了蹤影，不知是被廚房裏裏那個饞嘴的婆子發現偷吃了去，她膽子小又不敢去告訴總管，只能委屈的窩在這裏哭。

邊說着，瘦弱的小姑娘頓時眼淚流的更兇了，将小臉上的灰漬沖出一道道的白色痕跡來。

寒亭瞧了瞧痕跡，忍不住樂道：“你冤枉人了，這應該哪個野貓把你的燒肉叼走了，你瞧這還有貓毛和爪印呢！”

小姑娘愣了一下，跟着往柴堆上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幾根細軟的灰色毛發，地上還有些許的油漬，仔細觀察方能瞧見淡淡的貓爪印。

她癟了癟嘴，突然放聲大哭，更兇了。

寒亭被她吓了一跳，她見過的孩子不少，謝稹算一個，沈星酌和沈星月兄妹小時也是跟着她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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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些人年少時不是霸王的不行，就是鬼精的要命，哪裏有這樣委屈可憐的時候。

便是沈星月偶爾的哭鬧，也不過是為了達到折騰哥哥們的目的罷了。

寒亭頓時有些慌了神，上手取用衣袖給她擦淚水。

“你別哭啊，不就是一碗肉麽。”

小姑娘憋着嘴，有些絕望的道：“我就是想留着那碗肉，要是當初有一碗肉，爹娘就不會賣了我，去換半鬥米。“

寒亭愣了一下，随即默然。

半晌後，她才輕柔的用袖子擦了擦那小姑娘的臉蛋兒，聲音溫柔道：“別哭了，你跟我走，我帶你去吃肉好不好。”

就這樣，這個連規矩都沒學會的十歲廚房小丫鬟搖身一變成了永樂郡主的貼身婢女。

大長公主知道此事後，還特意将她叫到身邊教導了一番。

“你啊，知道你心軟，可這世道可憐之人多矣，你救這一個兩個又有何用，日後看見那許多的比之她更可憐的你要不要救，又救不救的過來？這天下的生民疾苦，不是你一人能救得，要想救更多的人，你要着眼于大局，只有站在高處，方能有能力改變 * 更多的事，否則長此以往，只會累了你的心性。”

大長公主對她極為寵溺，向來很少說她，這是難得一次不贊同她的做法。

寒亭抿了抿唇，解釋了一句。

“我知道，只是這人世間的百姓疾苦我沒有能力去救，不代表連眼前的哭聲都不能管。人活這一世，圖的就是一個心安，我只知我能改變一個孩子的命運，那就去做了，這便是我的心安之處。”

大長公主見此搖了搖頭，嘆道：“你這孩子啊，就是心太軟，又太天真，需知升米恩鬥米仇，看不清這人情世故，早晚要吃大虧。”

後來，寒亭給這個又瘦又矮的小姑娘改了名字，因她第一次給寒亭梳頭是盯着那翠佃首飾移不開眼，險些碎了一個玉簪，寒亭就打趣的給她取了個翠翹的名字。

直到她前世死的時候，翠翹也不過剛剛十五歲。

雖然因在寒亭身邊久了不那麽膽小，可也仍是有些羞赧溫順沒什麽存在感的。

可如今。

寒亭有些恍惚的看着跪在眼前的女孩子。

十八歲的姑娘，已是有了女人的味道，夾襖掐出細細的腰線，顯得曲線窈窕。

那精細修過眉微微挑起，黑白分明的眼睛看過來，帶着明顯的挑釁和敵意。

明明熟悉的面容，卻是完全變了的氣質。

跪在地上的翠翹見寒亭只是看着她，卻遲遲不說話，心中原本的火氣就更盛了起來。

自從三年前郡主在宮中那場大火中過世後，大長公主府和六皇子的關系迅速僵化。

甚至郡主的喪禮，大長公主都不顧前來吊唁的權貴的驚訝側目，将六皇子拒之門外，那時候六皇子在大長公主府門外站了整整一天，直到入夜時，被得了消息的天子一道聖旨将他強行帶回皇宮。

後來在六皇子受封太子的時候，更是被沈星酌拔劍相向，險些就出了禍事。

也因此，定國公世子沈星酌被降罪，幸好新上任的太子殿下并不計較，只是從輕發落，命他到北疆鎮守近兩年一直蠢蠢欲動的羌人。

結果沈星酌剛去了半年，便趕上北疆禍亂，羌人大舉進犯，大梁主帥是個老将，卻屢屢落敗，更是在一次羌人突擊中戰死沙場。無奈沈星酌臨危受命，率兵兵與其交鋒，一場仗打了一年多，最終将羌人中軍部落首領烏木桓的大營擊破，徹底解了大梁的羌人之患，被北疆百姓封為戰神。

也正是因為那段是時間，大長公主府的态度，太子便一直沒有将她送回大長公主，後來更是讓她跟着一起搬到了東宮。

還特地賜了明潇閣給她，又賞賜了兩個人照料她。

後來每逢郡主的誕辰，忌辰，年節的時候，太子都會讓她去給他講講郡主的事，兩人會一起回憶和郡主相處的時光，那個表面驕傲倔強，內心卻溫柔細膩的女人。

久而久之，她漸漸品出了些許異樣。

太子對永樂郡主，似乎并不是世人所以為的相處多年 * 的親厚那麽簡單。

随着她與太子的相處日久，她越發能感覺到太子對永樂郡主的那份心思，也許是人已經過世可以盡情的思念，又或許是只有在自己永樂郡主身前最親近又地位如此卑微的人面前，他才能放心的将這份心意展露出來。

她漸漸體會到，太子對永樂郡主，那種強烈而濃厚的愛，超出了一個晚輩對長輩應有的尊敬和愛戴，而更像是男女之間的傾慕之意。

甚至她隐隐有所感覺，那是一種如果可以，甚至願意生死相随的深情。

這樣尊貴的一個人，卻對一個已經故去的女人，這樣的癡情。

偶爾看着太子俊秀的側顏，看着在聽自己講述永樂郡主的過往那些細碎的小事時，眼中有化不開的沉郁。

不知怎麽的，翠翹心底深處了起了一絲不該有的妒意。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妒忌什麽，更覺得自己沒什麽資格去妒忌。

但她的心裏還是有東西漸漸破土而出，生根發芽。

她漸漸不再滿足于只是偶爾的陪伴在太子身邊，開始有意識的尋找接近太子的機會。

後來偶然一次，得知由于東宮沒有女主人的緣故，許多細碎瑣事沒有人負責打理，她便主動請纓，說是自己之前在大長公主府時常常幫永樂郡主打理庶務，果不其然，太子沒有多想便将這管事的群裏給了她。

她也因此獲得了，偶爾可以因着一些庶務上的事情，主動求見太子的權利。

原本她以為，以太子對永樂郡主的情義，即便是東宮有了太子妃，也無妨，因為在她眼裏，那并不是東宮真正的女主人。

對于太子謝稹，應該是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取代永樂郡主顧寒亭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因為她已經死了，死人的位置是沒有人能取代的。

而在活着的人中，也只有自己這個郡主故人，是最有可能贏得太子一絲真心的人。

真是因為，對太子的了解，所以在得知太子要同時娶正妃和側妃的時候，她沒有半點的擔心，無論東宮裏進多少個女人，都不過是擺設罷了，太子估計連正眼都不會看她們一眼。

後來得知原本欽定的太子妃出的醜事後，她又去打聽過這個側妃，得知了這位姜側妃的出身，和在京中極差的名聲後，更是心中嗤笑，坐等她被太子冷落。

可是她卻怎麽也沒想到，這側妃進門的第一天，竟然就能狐媚的太子讓自己來給她磕頭問安！

她有什麽資格，不過是個鄉野裏出來的土包子，估計連規矩都還沒學明白呢！

更她不能接受的是，太子竟然讓她将管事的權利交出，那自己今後豈不是再也沒有能夠主動見到太子的砝碼？

翠翹心中又氣又急，但卻也知道無論如何急，也不能讓太子瞧出來，更不能讓這位新來的姜側妃捉到把柄。

從她的這些手段看來，這位側妃娘娘，定然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于是，在考慮良久之 * 後，她還是來了，而且将姿态放的很低，一來就直接跪在了院中。

院裏雖然已經掃過了雪，可是冬日裏剛剛沁過雪的青石板，又潮又冰。

翠翹只覺得自己的膝蓋有冷氣不斷鑽進來，不一會兒下半身已然麻木了。

而那位姜側妃只是冷冷的瞧着自己，還并沒有讓自己起來的意思。

看來這是要給自己一個下馬威了。

翠翹暗想，随即在心中不屑又暗喜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