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為你窮盡此生,不惜此身

謝稹與她相隔着不遠的對坐在床榻邊, 面色平靜的說起了寒亭實際已無比熟悉的往事。

無非是隆盛十二年,羌人大舉用兵進犯邊疆,隆盛帝當即便派了大将軍周雲海率大軍前往北疆退敵, 卻不知怎的大軍行軍路線和各路布置被羌人摸了個透。

後來不僅周雲海的大軍慌亂應敵之下倉皇潰敗, 就連北疆的邊城,永樂郡主顧寒亭父親顧國公率軍駐守所在的邊城也被攻破, 一夜之間城毀人亡, 城中百姓盡被屠戮。

顧國公重傷之下攜着親衛護送了女兒和妻子出了城, 留下了一封血書連着戰報八百裏加急秘密送往京城,之後沒撐得了多久就過世了。

寒亭的母親榮寧公主不堪打擊,跟着也自盡身亡。

之後便是那封秘密的血書引起的血海滔天, 上面是顧國公割破手臂親自書寫,字字泣血。

描述了羌人是如何得知了整個北疆戰場的各路兵線布置, 就連邊城城防都無比清楚, 甚至在城破當晚, 軍中有 * 叛賊反水斬殺袍澤,為羌人開門,不然絕不可能一夜之間便被破了城。

而在那封血書上, 顧國公言之鑿鑿的道,所有路線圖和兵防圖,只有周雲海和他二人知曉, 且他還得知暗線消息說周雲海一直秘密與羌族有往來, 種種跡象表明周雲海投遞叛國,那反水叛賊也定是周雲海的人。

一封血書傳回, 頓時讓朝野上下無比震驚惶恐。

還有什麽比自己國家的戰神大将軍投敵叛國更令人難以置信,心生惶恐的事情呢?

沒有人願意相信,但是顧國公的血書擺在那裏, 且顧國公夫婦已死,只留下一個孤女,也絕沒有必要誣陷周将軍。

後來隆盛帝派了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司會審,調查此事,終是在周雲海的一個下屬口中得到确認,并在周雲海的軍帳中搜出了與羌人互通的書信,羌人許以重諾,只要取勝中原,便只要北邊一十二城,南邊便由周雲海掌權,共治天下。

皇帝和一衆大臣這才無奈相信,周大将軍是真的叛國了。

叛國之罪,誅九族。

周氏一族滿門被滅,連同謝稹的母親周貴妃也自戕身亡。

寒亭聽到這裏,忍不住汗毛倒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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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事情她都是知道的,而且還親身經歷過。

那一年,她十四歲。

而謝稹,只有四歲。

那時她一夜之間失了父母,從北疆縱馬豪放之地嬌生慣養長大的國公之女,淪為了上京無人庇護的小可憐。

她被召進宮中,被皇帝逼着入後宮成為他的妃子,還美名其約,她父親是為國盡忠,理當照顧她這個忠臣之女。

後來見她寧死不肯從,且說了一句“不為天子妾。”

皇帝甚至是瘋魔一般的鬧到要廢後的地步,那時候的皇帝仿佛是什麽也不顧了一般,将皇後程氏的臉面狠狠的踩在地上。

最後還是就不問世事的太後出面,以死相逼用孝道打消了皇帝的念頭,只是也讓太後厭極了寒亭這個永樂郡主。

再後來便是大長公主看她可憐,将她領回了府上養着,只是因着皇帝,這一輩子也只能做個老姑娘了。

那時候在大殿上被皇帝威逼時的惶恐,她直到現在也不能忘記。

只是她那時年紀尚小,記得的也都是自己經歷的事,對于那場戰争引起的腥風血雨和一些細節人物,卻不甚清晰。

聽着謝稹語氣冷靜平淡的将事情從頭至尾的講述出來,她也覺出了些奇怪的地方。

她隐約記得,自己的父親顧國公是極其欣賞周雲海将軍的,還曾經在得知周雲海會來援北疆時極為高興,覺得羌人這次定然不堪一擊。

若是如謝稹前世與自己翻臉時所說,周雲海并沒投敵叛國,那父親為什麽要寫下這封血書,那三司會審的證據供狀又是怎麽回事?

她心中積了無數的問號,卻沒法直接問出來。

謝稹依舊淡淡的講述着往事。

這時已經講到了他因在宮中生活艱難,到大長公主府上 * 尋求庇護,也是那時才與寒亭熟悉的。

他一直平靜無波的聲音中終于有了起伏的感情.色彩,臉上的神情也柔和起來。

只聽他用一種懷念的輕柔語調敘述着,目光悵惘,仿佛那段帶着斑斓色彩的日子就在他眼前一幕幕的略過。

“那時候,我與沈星酌都是半大的年紀,最是調皮。那時候的學堂師傅是宮裏派來的老翰林,酸腐的不得了,我們最是厭煩他的課,上課的時候會故意換掉他的書冊,拔掉他的筆毫,甚至偷偷鋸斷他的椅子腿,險些将那年近六十的老先生摔的骨斷筋折,在床上整整躺了半個月。”

他說到這兒,嘴角竟還挂起一抹頑劣調皮的笑意。

在室內泛黃燭光的映照下,他一只陰鸷冰冷竟添上了少年人的靈動活泛,仿佛是這回憶也将他帶回了十幾歲時的少年時光。

他笑着道:“姑姑知道之後便氣急了,将我們拎着就要去給先生請罪,我們從小被她管的慣了,也不敢反抗,在先生床前狠狠的挨了她幾板子。”

“可是回來後啊,她親手做我最愛吃的翡翠涼糕,蟹粉蒸豆腐,然後很溫柔的給我上藥,其實那傷根本沒什麽,她那點子力氣哪裏能傷到我,只是看她心疼的模樣就想裝着再嚴重些,好叫她多些溫存,後來甚至為了讓她多給我多上幾次,特意去犯些過錯撩撥她,又有時想起她無奈的樣子,心中便也期待異常。”

謝稹幾乎是帶着嘆息的回憶着。

寒亭在一邊聽得卻是無奈悵惘,想到當年謝稹原本是個孤清的性子,後來卻和沈星酌一樣恨不得上房揭瓦,作起來除了自己沒人管得住。

她初時還以為是被沈星酌這個皮實的帶壞了,如今可算知道,這家夥就是故意氣自己博關注。

帶着些無語的口氣,她插了一句。

“你這姑姑若是聽到這些,怕是在地下可安寧不了了。”

謝稹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他此時清秀眉宇舒展開來,那墨色深沉的眼眸倒影着床榻邊的燭光,仿佛冰雪初融,頓生波光潋滟的萬千情态。

寒亭不由看得微微一怔,只覺眼前美色誘人,令她實在不忍移開目光。

謝稹緩緩欺近她,身上常服緞面料子發出簌簌輕響。

不知不覺間,他已離她很近,他眸中斑斓更盛,如盛了灼灼火光。

他微眯起漂亮的眼眸,輕聲道:“我也是如此想的,總覺得姑姑不安寧呢,說起來,若是能用這點子事将姑姑擾得活過來,與我嬉笑怒罵上一場,我這故事,講的便值了。”

他伸手撫過寒亭烏黑柔順的秀發,青絲如水般在他的指尖流淌,間或落入他的指縫中。

如墨一般的發絲,落入他白皙修長的指間,便生絲絲纏綿情意于心尖盤桓。

寒亭哽住了喉頭,只覺胸中有吐不出的氣,上上下下,不斷翻騰。

她幹巴巴的道:“人死哪能複生呢,豈不是不合天道。” *

謝稹狀似苦惱傷感的一皺眉:“娘娘這話說的是,可我卻盼着她有一日能如娘娘這樣與我并肩在床上,說着貼心的話——”

他的另一只手尋到了寒亭的手,将那只柔弱無骨的小手十指交扣握在手中。

“——做些親近的事啊。”

聽他竟戲谑的叫起自己娘娘,寒亭只覺喉間幹渴,那股子熱氣又燒上來了。

她不由後仰退了些,道:“殿下的故事好像還未講完。”

謝稹聲音愈低,道:“快完了,娘娘曾問我到底想與誰梳頭畫眉?”

寒亭不答,只覺男子氣息缭繞在鼻端,讓她連思緒都變慢了些。

看着他異常惑人的鳳眸,俊挺鼻梁,往常淺淡的唇色這會兒竟也染上了幾分豔。

她方才發現,瞧了謝稹這麽些年,竟沒發現,他竟是個男狐貍精投生的。

她混沌的搖了搖頭。

謝稹喉嚨裏溢出一聲低笑,溢出的氣息打在她白嫩的耳珠邊。

他帶着笑意的嘆息道:“便是想為姑姑你啊,為你梳一世發,為你畫一世眉——”

“——為你窮盡此生,不惜此身。”

便是為你,流盡吾血,為你,舍棄吾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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