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皇後第九課

鳳翔宮的熊熊烈火燃燒了整整一夜,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大火才被完全撲滅。

雖然宮人都及時逃了出來,可那副放置在靈堂的棺木早已燒成了灰。

天色清淡,皇宮籠罩在一片陰霾之下,昭和殿裏點着燈,添香的侍女低垂着頭,壓抑的氣氛讓所有人都惶惶不安。蘭如玉跪在大殿中央,像一葦無依無靠的蘆葉半趴在地上,她只着了件淡青色宮裝,頭發都沒梳整好,烏黑亮麗的長發散落在背後,端地惹人生憐。

可上頭龍椅上的男子卻黑沉着一張臉,不見舊日寵溺,眼裏沒有一分一毫的憐惜。

大殿之上噤若寒蟬。

半晌後,一身披黑甲的男人從門外進來,跟傳達的太監耳語幾句,那太監臉色一變,趕緊低頭上前,兩手攏在一起,朝龍椅上的人壓低了聲音道:“說是那宮人受不住酷刑……被打死了,臨死都不肯承認是她縱的火。”

蘭如玉猶如恍然驚醒一般,急忙跪直了身子,向前膝行幾步,懇切地望着李崇演:“陛下你聽到了嗎,不是彩秀,臣妾沒有讓她去放火,臣妾是冤枉的!”

她邊為自己辯白,邊俯身磕頭,孤零零的身子無助又絕望,宮中發生這麽大的事,嫌疑又落在她頭上,就算再怎麽沉得住氣,也不免心生焦急。

鳳翔宮走水她也很震驚,彩秀沒能及時回來她就知道自己是被人下套了,卓闵君一死,她便如斷了的皮筋一樣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眼中釘肉中刺已除去,剩下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又能翻起什麽風浪?她偏偏沒想到那個丫頭居然敢行如此逆天驚駭之事!

“臣妾聽聞陛下夜夜去皇後靈前誦經,體貼陛下身邊無人照看,便想着讓彩秀送去些吃食,萬沒想到鳳翔宮會走水!縣主……縣主還一門心思指責是臣妾做的……”她說着說着又哭起來,後面的話音被哭泣聲攪亂,聽着是在埋怨,就像她以前跟陛下撒嬌一樣。

“是我誣陷你?”在一旁站着的容卿向前一步,纖瘦的身子搖搖欲墜,她顫抖着雙臂,眼神早已哭腫了,說話時帶着濃重的顫音。

大殿上人不多,陸貴妃聽聞這

麽大的事早已趕回來了,如今她代理執掌鳳印,不管是先皇後死後葬禮的事,還是縱火行兇的事,她都該站到前頭弄清來龍去脈。除此之外,便是幾個皇子公主,還有一直在宮中待命的禮部尚書。

每個人都清楚自己的位置,靜谧的大殿之上只有容卿背後空無一人,她和衆人之間像是隔着銀漢天河,孤立無援,又倔強地孤軍奮戰。

容卿對面不遠處,有人微微擡眸看着她,隐藏了一身的氣息,無人發覺他沉迷的神色。

蘭如玉沒有了鋒芒,柔弱地像一朵花一樣,她不回答容卿的話,只是苦苦哀求李崇演:“陛下,真的不是臣妾,臣妾就算再怎麽不懂事,也不會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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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崇演眯了眯眼,腿上的拳頭微縮,似乎有一瞬地不确定。

卻聽容卿“嗬”地一聲笑出來,将殿中的視線具都從蘭如玉身上移到她那去,李崇演也偏過頭去看她。

“惠妃娘娘說自己無辜,可親到鳳翔宮,用大哥血淋淋的頭顱刺激皇姑母的是不是你!陛下明明對皇姑母一往情深,所以才在卓家犯下錯事後依然沒有連坐,那個在皇姑母跟前,說陛下一絲情意都不剩唯餘浩蕩皇恩的是不是你!”容卿說到這,臉色已是漲紅,她深深提了一口氣,轉身跪到地上,也不說話,只是一副“請陛下做主”的姿态。

蘭如玉搖頭,不肯應下這些事,可是容卿所說都是事實,當時她沒想到卓闵君死了還能翻天,所以最後行事時有些得意忘形無所顧忌,并非是沒有別人可以來作證的事,因此否認得心虛,略微的遲疑就能讓人将心中的天平偏向容卿那邊。

看到李崇演重又皺緊的雙眉,她心中慌亂,卻也明白了容卿狡猾在哪裏——就算承認那些事都是她做的,也與卓闵君自盡無關,更不能代表她就是今日遣人縱火的人。

分明是想偷梁換柱!

“蘭如玉,你還有什麽好說的?”李崇演終于開口,已然是定罪的語氣,蘭如玉心裏猛地一顫,思緒忽然就亂了:“陛下,那日臣妾做的事是有些過火,可鳳翔宮的火絕不是臣妾放的……而且縣主說的話也不十分可信,陛下真的相信她說的嗎?皇後娘娘自絕怎麽

可能是因為臣妾幾句話,她一定是怨恨陛下才會那麽做的——”

“閉嘴!”

她話說到一般,忽然被一聲震天的厲喝聲打斷,蘭如玉僵直了身子,知道自己這句話觸碰到李崇演的逆鱗了。

李崇演一時失态,手袖拂開了身前桌案上的奏疏,噼啪散落一地,他重重呼吸着,怒目狠狠瞪着蘭如玉。

人只要一死,記憶中就只願留下那些美好。

卓闵君已經不在了,她連屍首都未能留在這世界上,李崇演更願聽見的,是卓闵君生前愛着他,一輩子因他的寵愛牽動心神,而不是帶着對他的怨恨死去。

所有的錯,就都是別人的了,不關他李崇演的事。

他只是鏟除狂妄自大的卓家,做了該做的事,卓闵君的死與他無關。

“靈寺因景長多恨,深庭而今不可窺。頻頻笑多無所向,念念送想總思歸。”

大殿之上,忽然有人輕聲吟了一首詩。

不是什麽名家大作,甚至對仗拙劣,并不工整,仿佛帶了一絲詩作人的笨拙和小心翼翼。

李崇演卻怔然地擡起頭,滿臉驚訝的看着容卿,齒關微微顫抖。

“這是……”

“是皇姑母寫給您的,”容卿昂着頭,眼中淚光閃爍,“姑母臨死之前,說了許多她和您之間的事,鬧市狂躁的烈馬,安靈寺中執手問簽緣,還有這一首飽含思念的詩……她說她不知道這算不算一樁好姻緣,只是今生緣盡了,我本沒想到皇姑母會棄我而去,她是真的失望了,如果沒有蘭惠妃那麽淩/辱她,她一定能撐下去的……”

李崇演滿心都深陷在那首詩裏,三十年了,他早已經忘的幹幹淨淨,若不是忽然被人提起,他恐怕這一輩子都記不起來。

武将世家的掌上明珠,用淺澀笨拙的筆觸述說對他的埋怨和思戀,容卿說的,都是只有他和他的皇後能知道的事情。

“來人!”他沉着嗓音喚了一聲,接着是一句冷漠無情的話,“褫奪蘭氏惠妃封號,打入幽寒宮,沒有朕的旨意,永遠不得踏出一步!”

他話音剛落,便有人上前來捉拿蘭如玉,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蘭如玉不肯相信他臉變得如此之快,驚恐地懇求饒恕,大吼不是她做的,可是那人都沒有

一點動容。

她入宮十二年,盛寵十二載,陪在陛下身側十二個年頭,一朝勢落,得不到一個哪怕是遺憾的眼神。

是了,陛下就是這樣。

蘭如玉忽然停止哭喊,任憑宮人們将她拖下去,她想起,陛下面對相處三十年的皇後都可以郎心似鐵,憑什麽對她不可以?

真相不重要,将一應過錯推給她,陛下就能安心,這才是最重要的。

蘭如玉似乎看到那個還未長大的姑娘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好像在對她說:“也該讓你嘗嘗個中滋味。”

蘭如玉被拖下去後,大殿之上寂靜無聲,李崇演扶着額頭,神色看不清楚,可容卿向上看去,卻總覺得他是一副了卻了心事如釋重負的樣子。

做人能把自己都騙了,那才是真本事。

“鳳翔宮如今被燒毀,皇後的棺木也……但今日就是下葬的日子,陛下,欽天監和禮部算好的日子不能錯過,您看這該怎麽辦呢?”

一旁的陸貴妃适時地開口,打破了大殿之上的寧靜,方才問罪惠妃時她一句話也沒說,似乎故意要旁觀勝負一般,此時才擺出她貴妃的架子來。

李崇演一想起卓闵君燒成了灰就心痛不已。

“皇後生前的衣物可有遺留?”他問了一句。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怎麽接話,這事只有侍候皇後的宮人和一直待在鳳宵宮的容卿知道。

容卿氣弱無力地低聲回話:“西殿當是還有一些沒被燒毀……”

“那就拿出一件皇後生前最喜歡的衣服入葬赫陵罷,”他看向禮部尚書,“太/祖皇帝時,德武皇後死于戰亂,也是沒有屍體,太/祖便将她的衣冠葬于赫陵,倒也不算違制。”

禮部尚書恭敬地彎了彎身:“不止太/祖皇帝,史書上記載諸如此類事件不知凡幾,将皇後衣冠入葬不違禮制,只是……”

“怎麽?”

禮部尚書擡起頭,臉色鄭重:“皇宮走水本就兇兆,若是讓百姓得知皇後娘娘的屍身還毀于大火,外面不知還會傳出怎樣的流言蜚語,于陛下和朝廷都大為不利。”

當今不是亂世,安陽也沒有陷于戰火,的确很容易流出不好的傳言。

“你的意思是?”

“眼下鳳翔宮走水之事早已傳出,無

法掩藏,但皇後的棺材被燒毀卻沒什麽人知道,不如就将此事瞞下來,時辰一到,就按照原本計劃下葬。”

李崇演沉着臉想了半晌,而後對陸貴妃道:“鳳翔宮的宮人就交給你,切記不可以走漏風聲。”

這就算同意禮部尚書的谏言了。

又吩咐了玉麟軍和承乾殿的宮人,最後才把視線落回容卿身上,事态都已塵埃落定,他對容卿的态度也放緩不少。

“你去帶人到西殿,找到你皇姑母生前最喜歡的一套衣冠,交給趙愛卿。”

“是……”容卿低聲應和道。

随後李崇演擺了擺手,便讓他們退下了,出去時天色已大亮,距離葬禮開始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趙括顯得很急,伸出一只手:“縣主請。”

容卿微微回過頭,看到李績和那些皇子公主們一齊出來,偷偷地對他點了點下颔,收到那人的眼神後,她轉身急匆匆向前走。

到了鳳翔宮,空氣中彌漫着燒焦的煙灰味,西殿那邊保存完好一些,容卿提着裙子踏上臺階,見禮部尚書趙括要跟上來,便一手擋住了他:“大人不如在外面等一等,一會兒我翻找皇姑母的衣服時……”

他一個外臣看到總不好。

趙括忙止住步:“那臣就不進去了。”

容卿轉身走了進去。

“縣主快點!”

趙括扯着脖子喊了一聲,人已不見蹤影,過了不大一會兒,容卿就從裏面走了出來,身後的侍女手中托着疊整好的衣冠,看起來是一件尋常宮裝。

“縣主怎麽這麽快?”趙括頗有些驚訝。

“怕大人着急,”容卿淺淺一笑,微紅的眼角還帶着幾絲黯然之色,“何況只是找一件皇姑母最喜歡的衣服,沒什麽難的。”

這倒也是。

趙括挑了挑眉,讓人接下衣冠便要告退了,之後還有大禮,他要忙的事多着呢,沒時間在這裏瞎耗。

人離開後,青黛才皺着眉走到容卿旁邊,有些遲疑地開口問道:“縣主,那衣服……”

明明是皇後生前給容卿準備的,打算待她及笄之後再穿。

容卿淡淡點了點頭,轉身看了看殘敗不堪的主殿,她快步走下臺階,向着主殿那邊走過去,邊走邊道:“我不想讓皇姑母死了也跟皇家脫不開

關系。”

她走到廢墟前,彎身抓了一捧灰燼,灰燼攪和着泥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掌心中還有溫度,她将手中的東西塞到了随身帶着的荷包裏,回頭看了看宮牆的另一邊,良久之後,才說了一句話。

“等我走出去,也讓她看遍天下好風光。”

不必葬身赫陵了,容卿握緊了手中的荷包,閉眼落下一滴淚來。

一日的哭喊做戲,唯有此時的悲傷是真的。

“你好大的膽子。”

一聲夾雜着些許怒意的聲音将容卿拉回現實,她猛地一偏頭,就看到不遠處,四哥正站在那裏,臉色十分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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