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皇後第十課

“你好大的膽子!”

壓低的沉聲呵斥始料未及,容卿下意識轉過身,看到來人之後,急忙用手指抵着袖口擦了擦眼睛,似乎在努力掩飾着什麽。

在大殿之上哭都哭了,可唯獨此時,她不想讓四哥看到她這副樣子。

李績長身而立,素白的孝衣冷冽如霜,他本一身怒氣,眉頭緊緊皺起,卻在看到她以袖拭淚之後怔然僵住了身子。

以為會看到一只張牙舞爪兇性外露的小獸,結果卻看到它嗚咽嗚咽地在舔舐傷口,李績雙唇微動,後面那句重話就沒說出來。

但仍舊滿心怒氣,氣她行事大膽無所顧忌,也氣自己,總是在看到她那雙氤氲水眸裏不經意流出的無助後,就忍不住心軟。

在皇宮裏,感情是最無用的東西。

李績指頭微攥,眼中重現冰冷,他向前一步,瞥了一眼容卿身後的青黛。

容卿留意到他的眼神,輕擡下颔示意青黛暫避,青黛這才躬身退到一旁,為兩人把風。

“不管怎麽說,今日還是謝謝四哥了。”容卿低垂着頭,凝眸去看他衣擺之下一塵不染的黑靴,清冽嗓音是逾過年紀的冷靜。

掩藏起表情,就能自持沉穩。

她道謝不是沒有根據的,今天若是沒有四哥在玉麟軍的可靠人手相助,想要達到目的就會費許多事,她一個人勢單力薄,在宮中能用得上的人不多,做事難免顧頭不顧尾,時機上稍微沒把握住,結局就有可能是另一番樣子。

“你就這麽肯定,我一定會幫你?”李績又踏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熟悉的熏香味道,讓容卿微微愣神,越來越覺得喉嚨發緊。

“四哥若還是原來的四哥,就一定會幫的。”

半晌之後,她才沉聲說道。

像是對無盡往事還有一些留戀,言辭中具是固執和倔強,其實,就算不靠四哥,她也有辦法燒了鳳翔宮再嫁禍給蘭如玉,之所以拉上他,不過是因為她想試探試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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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績忽然冷笑一聲,擡眼看了看不遠處已經被燒毀地十不存一的宮殿:“只要是活在這世上,就沒有什麽東西是不會變的,下次我或許就沒有這麽好心

了。”

容卿将荷包重新系到腰間,聞言也沒有什麽神色變化:“下次,也許就是我來幫四哥呢。”

她忽然揚起臉,眼中不見閃躲,坦坦蕩蕩地看着他,語氣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李績揚了揚眉,收回視線,低頭與她四目相撞:“現在是你所求更多,你覺得是誰更可能向誰求助呢?”

被看穿了的容卿慢慢沉下臉來,她與他之間相差那麽多,隔着五年的光陰,就算再怎樣冷靜沉着,在他面前也是外強中幹,之所以不肯退卻,要硬着頭皮上,是因為她背後沒有道路。

李績的話是反問,也是警告。

可容卿身在宮中的全部意義,就是接下來要做的事,這一點她全無可能讓步。

“四哥不幫便不幫,明哲保身就是,卿兒再怎麽沒有自尊心,也不會死纏爛打着求你。”這話說着就已經完全不留情面了,說完之後,她心上已慢慢冷靜下來。

四哥答應了皇姑母要娶她,卻不代表他要事事以她為先,縱容她以身涉險,再将自己搭進去。

李績卻是颦眉片刻,眼中帶着一絲詢問:“那你決定求誰,三哥嗎?”

突然加入對話的人名讓容卿有一瞬的失神,就聽李績繼續道:“母後生前,曾去找過陸貴妃,為的就是你的事吧。”

容卿低下頭平視前方,目光微閃,聲音有些慌亂:“我并沒有聽到答複。”

“母後是個謹慎的人,從來都有兩手準備。”

“皇姑母不是這個意思!”容卿聲音不可控地加大許多,四哥話中的意思,仿佛皇姑母将他們當做籌碼一樣,而她成了那個誰能保護自己就嫁給誰的人,可她明明不是這樣。

她是想嫁給四哥的。

“不管是什麽意思,我承諾會護你,你最好也和三哥保持距離。”

充滿威脅的聲音從他嘴中吐出,猶如蛇蠍落在脖頸上,涼薄可怖,讓人一動不敢動。

李績母妃蕭才人和李缜生母徐昭儀早有宿怨,當初那一次難産到底真相如何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便是蕭才人因此被打入冷宮,直到死也沒複寵,而徐昭儀直接難産而亡。

這麽多年來,李績對李缜一直心懷戒心,當年他們一起在太傅那裏數學時就關系不好,可李缜身

為哥哥,從未計較過什麽……

容卿許久都沒回答,她沉默的時間越長,就越能感覺到架在自己頭上那把無形的刀正在搖搖欲墜。

李績心中莫名生起一股無名之火,聲音也更加寒涼:“如果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去找別人,不要來打攪他,那也是他願意看到的。

容卿搖了搖頭:“算了。”

“四哥不必這麽步步緊逼,也許時間一久,我和三哥之間就要橫着無法解開的仇恨了。”

李績神色一頓,再看向她的眼神便多了一絲別樣的顏色:“你能想通這一點,很好。卓家落入今日境地,徐亥的作用至關重要,蘭氏兄妹也都出自他門下,你以為李缜看起來無欲無争,他就真的別無所求嗎?”

容卿從沒有這樣想。

只要是活在這世上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三哥溫潤如玉與世無争,不代表他心裏也是這樣,也不代表他可以這樣。

她很在意的另有其人。

“那四哥你呢?”

容卿擡眸,清澈雙瞳注視着他,讓人無可逃脫。

“你又想求什麽呢?”

李績不說話,不說話就是最好的回答。

容卿收回視線,繞身越過他,肩膀與他的手臂擦過,微風浮動着春意,靜谧的院中,枝繁葉茂的樹木與殘敗不堪的斷壁殘垣交相映對,鬼使神差地,李績在她離開之前拉住了她的手臂。

回過神來時,他也有些錯愕。

李績皺着眉頭,手上一松,又怔怔地放開了她。

“四哥——”

“告訴我你想要什麽。”李績打斷她的話,兩手重新背到身後去,字頂字地說出來充滿急促。

容卿低眉想了想,然後才告訴他,只有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人,留給她最後的話。

“活着。”

——

大盛的孝昭仁皇後入葬赫陵,她住了一輩子的鳳翔宮像是不舍主人一樣,也随之湮滅,李崇演将整個鳳翔宮封了起來,唯獨留下容卿住的閣安殿。

或許是出于心裏的愧疚,容卿如今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女,身後沒有可以倚仗的靠山,李崇演待她,卻比之前還要好。

每逢佳節諸道進貢獻禮,李崇演總不忘賜給她一份,把她當做個公主一樣養着,只是

她一直深居簡出,不受到皇帝召見,她不踏出閣安殿一步。每月十五十六兩天,照例是皇後侍寝的日子,李崇演的禦駕都會到閣安殿來,同她閑聊一會兒。

看似是對皇後餘情未了。

實則只是讨自己一個心安罷了。

景仁二十二年端陽節,宴臣的大殿上,徐亥又進獻了一個傾城傾國的美人,當日美人便與皇帝燕寝,第二日被封了個充容,賀氏柳依成為繼蘭如玉之後最受寵的人。

後來容卿走過匆匆一瞥,總覺得賀充容與她的皇姑母有幾分相像。

徐亥果然還是懂陛下的心的。

而蘭如玉自從入了冷宮,就再沒受過李崇演的召見,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蘭子衍也受到牽連,在朝中頓受排擠,後來被貶到翰林院一個空閑的位子上,不參與政治中心的事。

徐亥也并不着急。

失去了作用的棋子,丢了也就丢了。

端陽節第二日夜裏,容卿在趴伏在案頭寫着什麽,屋裏燈光昏暗,燭芯過長,光亮不穩,她頭也不擡,口中喊青黛的名字。

聽見腳步聲,容卿以為是青黛,便道:“剪一下燭芯。”

一個黑影擋在住了光,站在她桌案前面,容卿手上動作一頓,慢慢擡起了頭。

李績就站在她面前。

容卿忙擱下筆,繞過桌案走上前來,伸出頭看了看外面:“四哥怎麽來了?別讓人看到。”

李績神色不變,鎮定自若地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別人看到又怎麽樣?”

“今天太晚了。”

容卿看了看殿門,發現外面照常站着守門的宮人,就知道李績不是從正經的門過來的。

“有些事,就是要夜深人靜的時候說。”李績的聲音有些輕快,似乎遇見了什麽高興的事情,他拿起一旁的茶杯,自顧自地飲了一口。

茶涼了,他也不在意。

容卿走過去,好奇地看着他:“四哥要說什麽?”

李績輕啜一口涼茶,将杯子重新放回去,好像在故意勾起她的好奇心,不緊不慢地整了整袖口:“你一日未出閣安殿,竟連一點風聲也沒聽到嗎?”

容卿聽他真是高興的語氣,好像迫不及待要開屏的孔雀一樣,實在是鮮少看到他這副模樣,連平日裏的冰冷都瓦解了。

“什麽風聲?”

李績擡頭看過去:“今日父皇封我為景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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