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皇後二十二課

黑夜往往是在天際最後一絲光亮隐沒之後突然降臨的, 那一刻無法估量也不能預兆,在你雙眼尚且能視物的前一秒,那一瞬的恍惚。

是一瞬的天地灰暗。

入夜的時候到了, 容卿在閻羅殿裏走過一遭。

她被突然闖入視線的人緊緊擁着,耳邊兜過的風聲獵獵作響, 同秋雨糾纏不開,她被大力帶着轉過了一圈,百花繡紋錦裙綻開一簇璀璨,在落下的鋒利刀尖映襯下, 成了光芒凐滅之前最美麗的一道景色。

但是她什麽也看不見。

抱着他的人似是太用力, 腳下一踉跄, 身子向前傾, 卻還是穩住了姿勢,緊接着, 是落在她耳側一聲震顫地怒吼:“你不會躲開嗎!”

多麽熟悉的語氣,多麽陌生的再見。

容卿腦中忽然晃過青黛的身影,只覺得喉嚨一緊, 一口腥甜卡在了嗓子眼裏。然而還不等容卿作出反應, 李績已經将她拽到身側, 橫腿狠狠踢向那個持刀砍來的人。

這一刻他趕過來了, 然後像之前一樣再次救下了她, 她卻覺得有什麽東西在無情地掐碎她的心。

李績一手護持着她,應付周身的敵人。

源源不斷的玉麟軍湧來,根本不留給人說話的時機, 唯一幸運的是,那些人都沒有下死手,好像他們的目的只是控制住這些人的行動,大概是接到了要留人活口的指令。

“保護殿下!”有人高呼一聲,然後紛紛追了過來,擋在兩人身前。突然出現的十數人将那些玉麟軍隔開,為他們開辟出一條退路,容卿忽覺身上一輕,眨眼間已經被人攔腰抱起。

她恍恍惚惚地摟緊那人的肩膀,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他收緊的下颚,雨水順着側臉一滴一滴滑下,渾身的濕意明明在刺激着所有感官和意識,她卻覺得大腦越來越混沌。

胳膊上的傷口隐隐泛着疼,鮮紅的血液和雨水混濁在一起,變成淺淡的粉紅色,在衣服上暈開一朵花。

“三哥……”她窩在李績懷裏,手忽而抓緊了他的衣服,又喊了一聲,“三哥……”

聲音軟弱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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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她的人身子一頓,腳步停了半刻,隐秘在黑暗中的神色有糾結閃過,但最終還是退了回去,對

那個半撐着身子正掙紮着要站起來的人冷道:“去閣安殿。”

李缜有那麽一瞬地愣怔。

他本以為依照李績的性子,無論如何也不會救自己。

李績帶來的人不多,雖然這種馴養的死士沖殺的氣勢十分兇狠,可玉麟軍人數衆多,他們根本無法長時間抵抗,李缜忍着疼痛将腿上的箭拔去,什麽話也沒說,跟着兩人往閣安殿的方向逃跑。

雨夜空蒙,禦花園泥濘不堪,兩人踩着水坑,衣擺上濺滿了泥點,腳步卻未慢下分毫。

他們都心知肚明,那些擋住玉麟軍退路的死士最終都會全軍覆沒,追兵追趕上來不過是時間問題,而他們三人,稍有不慎就會被沈和光的人抓住,一旦被抓住了,不論是李績還是李缜,兩個人難逃一死。

沈和光不會放過他們。

閣安殿一片黑暗,三人趕到的時候,身後追兵并沒有及時追過來,李缜強忍着腿上傳來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面,拎起濕漉漉的袖子擦了擦下颔,語氣猶有不解:“為什麽要來這裏?”

躲到一個宮殿裏并不是最好的選擇。

李績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他也沒有時間回答他的話。

走在前面時,他不時地低頭看看懷裏的人,盡管視線不佳,也依然能看出她慘白的臉色,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在他懷裏不停地發着抖。

這絕不僅僅是因為害怕。

他進了閣安殿,輕車熟路地走到容卿曾住過寝宮裏,李缜看到他在一面什麽裝飾都沒有,潔白光亮的牆壁上的某處一按,空寂的大殿中忽然發出一陣低沉的“轟隆”聲,然後旁邊的地板上便出現了一個缺口,臺階通往地下。

是一通暗道。

容卿聽到了聲音,偏過頭看了一眼那通道的入口。

有些事她終于得到了答案,比如四哥為什麽能幾次三番地偷偷潛入她的寝宮不讓人發覺,又為什麽在她搬到靈秀宮之後就再也沒出現過。

三個人一起進了密道,因為剛剛淋過雨,他們手中也沒有火折子,進去之後就是真正地伸手不見五指,李績抱着容卿,還要摸索出路,漸漸便開始呼吸不穩,連兩臂都在顫抖,長時間的用力讓他胳膊發麻,但他還是沒有放下她。

李缜走在

最後,幽深的雙眸憑借直覺捕捉着前面人的背影,他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眼中閃過無力和一絲難過,但他卻一直都沒說話。

李績背後有一道猙獰的刀傷,連雨水都沖刷不掉血痕。

似乎是在救下卿兒妹妹的時候留下的。

但李績一聲不吭。

他們不知走了多久,轉了多少次彎,走過多少個岔口,才走出這條長長的密道,出來時,雨已經停了,夜色正濃,茂密的灌木叢遮掩着出口,撲面迎來滿鼻的泥土香,他們不知不覺,竟然已經走到了山上。

“這是妄山嗎……”容卿擡起眼皮,朦胧月色透過雲層若隐若現,她稍稍恢複了些視覺,能看清楚些旁邊的景色了。

李績輕“嗯”一聲,踩上松軟的泥土繼續前行,腳步沒有一絲猶豫。

李缜也緩慢跟上。

如果雨還在下,大雨的沖刷會消除所有痕跡,但雨偏偏停了,就預示着不論他們藏得有多隐秘,留下的痕跡終究都是隐患,只要追兵夠聰明,不抓住他們不罷休,三個人最後一定會被找到。

容卿貼着李績的胸膛,能察覺到他極速的心跳聲。

四哥好像也快堅持不住了,這一路上他都是在抱着她逃跑,一個人不論體力有多好,總也會有極限。

“是要去緣佛寺嗎?”她輕聲問道。

“嗯。”

妄山的背陰面有一座荒廢的寺廟,是幾百年前的舊朝遺跡,一次大地動過後,妄山缺了一角,那緣佛寺就立在了懸崖邊上,只有通過非常險要的地勢才能到達,緣佛寺從此斷了香火,到了大盛朝,更沒有什麽人知道那裏,容卿小時候貪玩爬上妄山,和四哥一起,意外發現了一條小路,可以去往緣佛寺,而眼下,那裏又是最合适藏身的去處。

緣佛,妙法,世間萬物總逃不開一個緣一個妙字,人們總是兜兜轉轉,最後又回到了原地。

李績順着記憶找到了印象中的緣佛寺,經歷了風吹雨打,那裏只剩下一間破爛屋子,房頂還有個大大的洞,只有中間坐立的石佛顯露幾分它曾有過的威嚴。

李績抱着容卿走到石佛後面,将她輕輕放到地上,李缜也正好跟了過來,誰知道李績忽然轉身,一個手刀砸到他脖頸上,李缜來不及防

備,眼前一黑,身子向前倒去,李績扶着他身子,将他放在了石佛背後。

容卿神志不清,沒有聽到身邊發生的變故,李績走過來,将她攬到了懷裏,然後默不作聲地從衣袖的口袋裏掏出一個玉瓶,倒出兩粒藥丸來送到她的嘴邊。

“吃下。”他的聲音低沉暗啞,語氣不見平日的強勢,甚至有些微弱。

容卿張了張嘴,就着他的手将藥丸吞咽下去,眼前昏暗一片,連四哥近在眼前的身影都看得十分模糊。

之後便是長時間的靜默,整個大山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嗚呀呀地張口卻發不出一點聲息,滿屋子死寂。

容卿躺在李績懷裏,溫暖的懷抱裏傳來陣陣有力的心跳,她耷拉着眼皮,腦中嗡嗡聲愈加讓人混沌,但她還是努力找尋最後一絲理智。

“青黛死了……四哥知道嗎?”

李績的聲音沒有一點起伏,就好像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一樣。

“猜到了。”他道。

“是小秋殺的。”

“我知道。”

他說出那三個字,容卿終于睜開了雙眼,慘白的臉頰在月色下顯得憔悴又可憐,緊抿的雙唇顏色暗沉,她忽然皺緊了眉頭,身子向前一傾,竟然嘔出一口黑血來,血液順着嘴角流下,她的意識也越發渙散。

“是四哥……想要我死嗎?”微弱的聲音細弱蚊蠅,從四哥救她之前,她就已經察覺到自己中毒了,小秋的劍上淬了毒,一個人若想要另一個人死,從來都是做好完全的準備。

但是她終究還是想問一問,這是不是四哥的意思。

李績看着她蒼白的臉色,喉頭一滾,輕輕地吐出兩個字:“不是。”

他似乎感覺到懷裏的人松了一口氣。

容卿向他懷裏埋了埋頭,兩只手摟緊了他的長腰,像是個撒嬌的孩子似的:“我原本和青黛說好了,等事情一了,就逃出宮去,去哪裏都好,只要別再回到這個囚籠,但是結果好像總是事與願違……”

她喃喃說着,聲音有氣無力,如睡夢中的呓語,不知在說給誰聽。

容卿忽然伸出一只手,将那枚她緊緊攥了一路的印玺遞到李績眼前:“四哥來救我,為的是這個嗎?”

李績看着傳國玉玺躺在她手掌心裏,

眸中光芒幾經隐滅,他沒有答話。

“四哥,我不想嫁給你了,我原以為嫁給自己心愛的人,是這世上最快樂的事,但四哥心中要衡量的東西太多,要裝下一個人,真的好難。我把玉玺給你,作為交換,你還我一條生路,我們兩不相欠,行嗎?”

李績看到她的雙眸裏浸出的冰冷,原來那雙眼裏滿是他的人,現在像看仇人一般看着他,不再有希冀,也不再有任何幻想。而他也很清楚地知道,她并不是在說氣話。

“不行,”很久之後,李績嘴中才蹦出了生硬的兩個字,他眉心微蹙,眼中冷冽一覽無餘,“你現在才後悔,是不是有些晚了?”

容卿合上掌心,閉着眼又問了一遍:“四哥來救我,是為了我,還是為了傳國玉玺?”

“這很重要嗎?”

“大抵是……”容卿覺得自己的意識在漸漸消散,好像深陷泥潭之中,想要掙脫,卻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身子,連聲音都漸漸弱了下去,“大抵是……不重要的吧……”

她說完最後一句話,已經陷入昏睡之中,到底也沒聽到她想聽的答案,她不知這樣睡了多久,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面已天色大亮,而她,卻是被劇烈的搖晃弄醒的。

她睜開惺忪雙眼,映入眼簾的卻是三哥那張溫潤絕塵的臉,李缜把着她的肩膀,面色不見從容,卻是一臉的焦急,容卿剛要說話,被李缜用手指封住了嘴,比出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與此同時,她聽到了外面傳來的喧嘩聲,容卿心裏一緊,下意識攥了攥手心,卻發現裏面空無一物,身邊也不見了那個人,就在她要問他四哥去了哪裏的時候,李缜慢慢拉過她的手,在她掌心裏一筆一劃地寫了幾個字。

“不要出聲。”

寫完,李缜向她笑了笑,溫和的眼中布滿星河,璀璨而閃耀,然後他直起身,扶着石佛慢慢走了出去。

容卿還在驚疑之中,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她聽到外面的人齊齊将兵器架到三哥脖子上的聲音時,才明白發生了什麽。

是追兵到了!

沈和光從三人消失的閣安殿一直追蹤到這裏,花了不少的時辰,看見眼前的人忽然走出來自投羅網,他眼底埋着淺淺笑意,背着手向前

走了幾步。

“傳國玉玺是不是在你手裏?”

李缜從容不迫,即便被千刀所指,外表狼狽,也依然風度翩翩。

“不在。”

“那在哪?”

“在我四弟手上。”

“景王?”沈和光輕聲念叨了一遍這兩個字,雙眼滿是審視地看着他,“那景王現在,又在哪呢?”

李缜笑了笑:“逃走了,說不定,已經離開安陽了。”

作者有話要說:隐去了一點內容沒有全說出來,大家可以猜猜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國際慣例v章應該發紅包,然後我昨天忘說了,就今天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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